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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五


  「不是我特意要責備你!你不想想,天下是誰維持下來的?你不尊敬老佛爺,有誰瞧得起你?你監國就跟老佛爺訓政差不多,可是,你自己想想,你能比得上老佛爺嗎?如果你不是處處打著老佛爺的金字招牌,只怕用不了多久,大權就落到老慶的手裡了!」

  想想太后的話也不錯。載灃雖非心悅誠服,但氣是平得多了,「如今頭一道上諭已經發了。」他說:「太皇太后的治喪大臣,如果要加,只有加溥偉那班人,掛個名兒,不能辦事。

  倘或再胡出主意,更為不妙!皇太后看怎麼辦?」

  「這件事就算了!另外喪儀上,能夠有給老佛爺盡孝心的地方,再別忽略了!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你回去吧!」

  載灃神色灰敗地回到軍機處。由於大喪連連,大家的神氣都不好,所以沒有想到他是碰了大釘子。只把該發的上諭,拿給他看。

  上諭是早就準備好了的,不過不到時候不能發,這天一大早已發了一批,現在要發的一批,共計六件:一是大行皇帝大殮成服;二是議監國的禮節;三是重大事件由攝政王面奏皇太后請旨;四是議皇帝尊太皇太后、皇太后的禮節;五是外官不必奔喪;六是避諱之例,溥字不避,儀字缺一撇。載灃毫無意見,看過照發。

  「如今有幾件事,要請攝政王定奪。第一件是定年號。今上入承大統,為穆宗之子,兼祧大行,這個統緒,必得宣明。

  我想不如就用宣統二字。」

  「宣統,宣統!」載灃念了幾聲:「很響亮嘛!就是他。」

  別無異議,張之洞說第二件:「大行的陵寢,至今尚未擇定。應該趕快派人馳往東西陵查勘地勢,繪圖諸旨。」「提到這件事,我有點難過……」載灃突然頓住不說了。

  歷朝皇帝,都在生前自擇陵寢,只有穆宗跟大行皇帝不然。穆宗是年方弱冠,不急於此,誰知禍起不測,另當別論。大行皇帝早露衰象,應該讓他自己選一塊中意的長眠之地,只為慈禧太后從來不提,亦沒有人敢請懿旨,以致到今天尚無葬身之處,載灃不免難過。但話剛出口,想起慈甯宮中所受的訓斥,就不敢往下說了。

  大家也都能想得到,他縮口是為了不便批評慈禧太后,因而也就沒有人追問。話歸正傳,只請他派定勘查陵地的人選。

  「這得懂風水的才行。」奕劻答說。

  鹿傳霖恰好又聽見了這句話,深怕會派他這個苦差,因而趕緊接口:「還得年紀輕一點的,才能翻山越嶺,細細去找。」

  「我舉薦兩個人。」世續說道:「一位是倫貝子,一位是陳雨蒼。」

  陳雨蒼便是郵傳部尚書陳璧。工部裁撤,一部分營造事業歸郵傳部接管,派他去是很適當的人選。至於溥倫,方在壯年,又略知風水,這個差使亦能勝任。這件事便又算有了著落了。「第三,」張之洞未說之前,先表示意見:「這件事是照例文章,請攝政王從寬處置,就是各省所薦的醫生,跟太醫院的人如何處分?」

  「你們看呢?」

  「處分該有輕重!」張之洞說:「太醫院的重一點,各省來的輕一點。」

  「不管輕重,反正照樣做官當差。」奕劻說道:「一革留,一降留就是了。」

  革是革職,降是降級,但都留任,並無大礙,這件事又算定了。

  「至於誰該穿孝,派誰奠酒,應由治喪大臣會議請旨。」

  「不,不!」載灃接著張之洞的話說:「大行太皇太后母家應該穿孝百日,在大行太后梓宮前奠酒的,要多派親王、貝勒。」載灃接下來又說:「我還想起一件事,上尊諡是怎麼個規矩?」

  「列帝加至二十二個字,不得再加。」張之洞說:「列後加至十六個字,不得再加。這是乾隆年間傳下來的定制。」

  「那麼,大行太皇太后,現在已經有了幾個字了?」

  「攝政王是問大行太皇太后的徽號?」張之洞念了一遍,失聲說道:「糟了!已經有了十六個字!」

  「不能再加了嗎?」

  「再加就超過字數了。」

  「照這麼說,莫非就沒有尊諡了?」載灃大不以為然:「這不象話吧?」

  一句話將張之洞問住了。袁世凱便替他解圍地說:「這交禮部議奏好了!」

  ※ ※ ※

  慈禧太后尊諡字數多寡的難題,由於一道上諭,迎刃而解。這道上諭是根據載灃的建議而下的,道是「大行太皇太后垂簾訓政,四十餘年,功在宗社,德被生民,所有治喪典禮,允宜格外優隆,以昭尊崇,而申哀悃,著禮部將一切禮節,另行敬謹改擬具奏。」禮部議奏,比照皇帝的喪禮,斟酌改擬。皇帝的尊諡二十二字,既然比照,自然可加,而且加六個字正好。

  原來諡法有一定的規矩。後諡第一字必用「孝」字,下一字用賢德貞淑的字樣,末四字的偶數,則必用「天」、「聖」二字。這樣加起來,不多不少,恰好六個。

  只是會典所載,適用於後諡的字樣,崇隆切合而又未曾用過,竟找不出來,於是又下一道上諭:「著於會典帝諡字樣內參酌選擇,敬謹恭擬,以重巨典,而伸顯揚。」

  這件事有人看得極重,有人看得極輕。看得極輕的是一班少年親貴,見解都差不多:「反正字數跟皇上一樣就行了。字眼上不必去細琢磨,還能用個醜字眼嗎?」

  看得極重的,自然是一班詞臣。說帝諡重在末一字如世祖章皇帝、聖祖仁皇帝、世宗憲皇帝、文宗顯皇帝,這章、仁、憲、顯之諡,無不確切不移,一字可以盡其一生。高宗純皇帝、仁宗睿皇帝、宣宗成皇帝、穆宗毅皇帝的純、睿、成、毅等諡,亦有因時論勢,或者有所諱言,出以曲筆的苦心在內。至於後諡,重在第二字,慈禧太后垂簾四十年,蓋棺論定,用一字涵蓋,能不格外慎重?

  這樣的一件大事,自然是宰相之任,上諭中亦指示「著內閣各部院衙門,會同敬謹擬奏以聞」,即是交付廷議,理當由大學士主持。不過廷議是表面文章,出主意的還須靠一班通人。所以張之洞跟孫家鼐商量,開了一張名單,漢人是協辦大學士鹿傳霖、陸潤庠,南書房翰林朱益藩、吳士鑒、鄭沅、袁勵准,京師大學堂總監督劉廷琛,以及翰林出身的丞參、唐文治、汪榮寶等人,旗人只邀了三個:大學士世續,協辦大學士學部尚書榮慶、禮部尚書溥良。

  由於國有大喪,禁止筵宴,張之洞命會賢堂備了兩桌素飯,亦不設酒,草草餐畢,喝茶開議。

  「大行太皇太后一生,史冊罕睹。」張之洞說:「自古垂簾的賢後,莫過於宋朝元祐年間宣仁太后,然而臨朝時間不長,也沒有什麼大憂患。我面承大行太皇太后末命,諄諄以後人『說公道話』見囑。我輩今日所議雖只一字,關係重大,總要勿為千秋史評所譏才好。」

  沉默片刻,禮部尚書溥良職責所在,不能不表示意見:「上諭雖說在帝諡字樣中選用,其實合于皇太后身分的也不多。譬如文武神聖,至大中正等等字樣,似乎都不合適。」

  「那麼合適的呢?」榮慶接口:「不妨先列出來,逐字斟酌。」

  「這話不錯!」孫家鼐附議:「這樣雖費點事,倒是最妥當的辦法。」

  「其實,」鹿傳霖突如其來地說:「聖字很可用。宋朝垂簾的太后,諡必用聖,只有章肅明獻劉後例外,那是因為李宸妃的緣故,另當別論。」

  「滋軒此議甚是!」世續正好賣弄他肚子裡那點墨水:「我記得《貴耳集》中談過,議論甚正。」

  「是,議論甚正。」唐文治接口:「奈孝聖憲皇后何?」

  原來據說是高宗生母的鈕鈷祿氏,諡法便是「孝聖」。唐文治的聲音不高,鹿傳霖不曾聽見,世續卻大為掃興,緊閉著嘴不作聲。

  「如何?」鹿傳霖不明究竟,還在得意洋洋地高聲問道:「孝聖之聖,亦猶聖祖之聖。雍正初元……」

  他的議論還剛開端,坐在他身旁的陸潤庠歪過身子去,湊在他耳朵邊,大聲提醒,蘇州人撇京腔,除非象說書的用虛飄的假嗓子,不然就說不響,所以陸潤庠拿手掌遮在唇上,用蘇州話說道:「有過格哉!喏,乾隆的親娘、孝聖憲皇后!」

  鹿傳霖做過江蘇巡撫,庚子年自蘇州勤王北上,所以吳儂軟語,亦能解意,聽得陸潤庠的話,臉色也就跟世續一樣了。

  於是取來一本會典,翻到敘「內閣」這一卷,關於「諡法」一條中載明:「凡諡法,各考其義而著於冊」,共上中下三冊,總名《鴻稱通用》。每冊卷數不同,下冊只一卷,「群臣賜諡者得用之」,共七十一字。中冊兩卷,上卷「以諡妃嬪」,共四十一字,下卷「以諡王」,共七十五字。上冊便歸帝后專用,「上冊之上,列聖廟號取焉」,共四十四字;「上冊之中,列聖尊諡取焉」,共七十一字;「上冊之下,列後尊諡取焉」,共四十九字。這些字樣,在會典中都有記載,如今為慈禧太后上諡,須在上冊中卷中選用。

  上冊之中雖有七十一字,但適合慈禧太后的並不多。因為雖用帝諡,究竟是後,太剛勁的字面不能用,如果能用,不妨諡武。平洪楊、平撚軍都是她垂簾時候的事,「克定禍亂曰武」,在她亦足當之無愧的。其次,如純、宜、成。哲等字,雖亦可用,犯了列帝的尊諡或廟號,自然避免。因此,逐字斟酌,初選只得十個字,由吳士鑒提筆,寫在一張素箋上,送給並坐在上的孫家鼐、張之洞看。

  「香濤,你念吧!」孫家鼐說:「念完了公議,十中選三,再交廷議,就一定允當了。」

  於是張之洞念道:「『任賢致遠曰明;聰明睿哲曰獻。』獻字不好!」他說了這一句,接著又念:「沈幾燭隱曰淵;空安中外曰定;裕以安民曰寧;柔德安眾曰靖;威儀悉備日欽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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