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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〇


  他的聲音很大,連對屋的軍機章京都聽到了,不知他因何發此牢騷?載灃同樣亦不甚明白,只有報以苦笑。

  袁世凱很沉著,他將前後經過情形一層一層想下來,知道瀛台如今是天下最機密的一處地方,這個四面臨水,一橋僅通的別苑,此刻出了些什麼事,只怕榮壽公主與李蓮英都不會知道。皇后大概要為皇帝送終以後,才會離開瀛台。

  但是,皇帝臨終以前,總得再讓醫生看一看,才能對天下後事交代得過去!想到這裡,他不由得就說:「今天雖未請脈,不過不可不讓醫生伺候著,倘或病勢突變,傳召不及,豈非天下臣民的終天大恨?」

  「說得是,說得是!」載灃連連點頭,向世續說道:「就照慰庭的話辦吧!」

  「是!」世續答說:「等我告訴內務府大臣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內務府直到半夜裡才派人分頭去通知,說是皇上病重,趕緊到西苑伺候。派到杜鐘駿那裡的一名內務府筆帖式,私下告訴他說:「皇上大概快駕崩了!西苑有電話來,預備『吉祥板』。」

  到得西苑,是淩晨四點鐘,警衛森嚴,不但人數較平時加了許多,而且稽查特別嚴格,稍微眼生些的人,便有護軍上來盤問。其時宮門未開,上朝的親貴大老,轎子陸續而至,都找個安穩的地方在轎杠下「打杵」停下,靜候至六點鐘開了西苑門,方始進宮。

  名醫只到了四個,內務府只通知了四個,杜鐘駿之外是周景燾、呂用賓、施煥。這天不在內務府公所候旨,而被領到軍機處一間空屋中休息。這四個都知道,此刻的內務府,有許多自深宮中洩露出來的秘密,是不能令外人與聞的。

  ※ ※ ※

  將近十一點鐘時,慶王奕劻從東陵趕到,一進城直到西苑。一身行裝,滿面風塵,進了軍機大臣直廬便問:「我趕上了沒有?」

  誰也不知道他問什麼?都愣在那裡,無法回答。

  「喔,沒有『摘纓子』,還好,趕上了。」

  這一說,大家才明白。如果宮中「出大事」,一時來不及成服,首先將帽子的紅纓摘掉。他所說的「趕上了」,是趕回京來,猶及兩宮生前。

  「我一路來,剃頭挑子上,盡是太監在剃頭,只當大事已出。」奕劻問道:「如今怎麼樣?」

  「慶叔,」載灃答說:「皇太后也在等你,你先請坐,喝口水,咱們就請起吧!」

  「好!」奕劻又問:「摺子還是太后自己看?」

  「不!」世續說:「前幾天是公同商量著辦,今一早奉懿旨:

  派醇親王恭代批折。」

  一聽這話,奕劻臉色就變了,視線自然而然地指向袁世凱,顯然的,按正常規制,奕劻既是軍機領袖,恭代批折的重任,應該落在他肩上,何以派了載灃?

  於是他問:「召我回京,是奉的懿旨?」

  催他回來的電報上,開頭就是「奉懿旨」的字樣,奕劻莫非記不得了,還是有意裝糊塗?但不論如何,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,倘或慈禧太后明知道他即將回京,而派載灃代批奏摺,這就表示不尊重他的職權。即便如此,奕劻會有什麼抗議,能不能有所挽回?自然都是絕大的疑問,不過,在這個時候,又何必惹得他不痛快?所以世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:「兩位王爺請吧!皇太后這會精神還不錯,可以多談一會。」

  這時奕劻也想起來了,他是奉懿旨進京,不過,他也意會到,命醇王載灃代批奏摺,不是慈禧太后不尊重他的職權,而是載灃的地位將有變更的先聲。到得福昌殿,慈禧太后會宣佈些什麼,已是不卜可知的了!

  ※ ※ ※

  慈禧太后的寢宮,在福昌殿的西暖閣,殿外有護軍守衛,西暖閣是李蓮英把門。軍機大臣一到,一名小太監打起門簾,李蓮英將房門開了半扇,作個容許人入內的姿態。於是慶王奕劻搶先挨身而入,接著醇王載灃、世續、張之洞、鹿傳霖、袁世凱。等殿后亦都進了屋,李蓮英關上房門,只聽外面有爭吵的聲音,大家凝神聽了一會,才知道是恭親王溥偉要進殿,護軍說是「上頭交代」沒有他的名字,斷然拒絕。

  這時李蓮英已趕到里間,親自打起門簾,仍照原來的次序,由慶王奕劻帶頭,一個接一個踏進去,里間的光線很暗,門窗緊閉,藥味彌漫。包括奕劻在內,誰都沒有到過慈禧太后的臥室,心情緊張,不免有些手足無措。亂七八糟的跪了一地,此起彼落地磕完了頭,抬起身子來看,只見一張極大的床,黃羅帳子吊起一面,西面疊著極大一堆錦衾與繡枕,慈禧太后梳得極光的頭,靠在那裡,但骨瘦如柴,顯得一雙眼睛格外大了。

  「慶王回來了沒有?」慈禧太后的聲音已經嘶啞,但能聽得清楚。

  「臣在!」奕劻答說:「是從東陵連夜趕回來的。普陀峪萬年吉地,工程堅固,修得極好。達賴喇嘛所獻的佛像,遵旨敬謹安奉在地宮內,慈光佑護皇太后早日勿藥,康強如恒。」

  「要象未得病那樣,是不成的了!」慈禧太后急轉直下地說:「皇上危在旦夕,叫皇后來跟我說,為穆宗立嗣這件大事早早定下來,好讓他安心。這件事我早打算好了,不過,先要聽聽你們的意思!」

  這當然是由奕劻先開口。他很清楚,載振固然決無入承大統的可能,「國賴長君」亦是空話,但不妨賣個空頭人情,也是一種籠絡的手段,因而答說:「臣舉貝子溥倫,或者恭親王溥偉。溥倫是宣宗的長曾孫,就統緒而言,更為合適。」

  「載灃,你呢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怎麼說?」

  「臣,」載灃有點結巴:「臣跟慶王的意思一樣!」

  「世續!」

  「皇太后聖明!既然早有定算,必符天下臣民之望。」

  「嗯!」慈禧太后答語,表示滿意,「張之洞呢?」

  「臣在!」

  「張之洞,你老成謀國,我一向沒拿你當外人看待。為穆宗立嗣,雖是家務,也是國事,你有什麼意見?」

  「大位授受,臣下不敢妄議。臣備位宰輔,所重者是統緒。今上繼統時,曾奉明詔,將來繼位的皇子,兼祧穆宗,如今為穆宗立嗣,請皇太后明白宣示,皇上倘有不諱,亦應兼祧。」

  慈禧太后不即回答,沉吟了片刻才說:「你這話很公平。

  可以照辦。」

  這下麵該鹿傳霖發言,不知慈禧太后嫌他重聽,談話費力,還是無意遺漏?反正直接就跳到袁世凱了。

  「臣跟世續的意思一樣。皇太后做的主,必是好的!」

  這兩句話逢迎得極好,恰恰能讓慈禧太后順理成章地接上話頭:「既然你們都信任我的主意,我就告訴你們吧!溥倫、溥偉的才具,我很知道,當皇帝可還不夠格兒!」她說:「我挑醇親王的長子溥儀,做我的孫子!」

  這是意料中事,但她如此措詞,卻無不大感意外,挑溥儀做他的孫子,純為祖母的口吻,他人無從置喙,唯有載灃,勉強可以說話。

  三十四年之前,他的父親醇賢王奕劻,亦曾有過這樣的奇特境遇,忽然做了皇父,當時曾驚得昏死過去,醒來大哭。載灃卻沒有他父親這副眼淚,只想說兩句謙虛的話,但結結巴巴,誰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麼?

  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煩:「你也不必推辭了,今天就抱進宮來,交給皇后教養。」

  「是!」載灃只能答應。

  「醇親王的身分,自然不同了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咱們實事求是,該怎麼就怎麼!從今天起,由載灃攝政。」

  這卻是多少令人感到意外的事,載灃還想說什麼,世續已拉拉他的長袖,提醒他說:「快謝恩!」

  「臣,」載灃磕下頭去:「叩謝皇太后的恩典。」

  「罷了!」慈禧太后往後一靠,顯得很疲乏地:「就這樣,擬兩道上諭來看。」

  於是由慶王奕劻領頭,跪安退出,到得殿廷,只見崔玉貴趨蹌而至,沖著載灃先請安,後磕頭,同時說道:「王爺大喜!」

  這一來,別的太監亦都紛紛上前,磕頭道賀,慶王奕劻,覺得很不是滋味,向張之洞說道:「大事定矣!咱們回去商量,上諭怎麼擬,儲君如何奉迎。」說著開步便走。

  除了被包圍的載灃以外,其餘的人都跟著到了直廬,仍是張之洞親自執筆擬上諭,一共兩道,擬好問道:「是封攝政王在前,還是『貼黃』在前?」

  禦名照例空下兩格,上貼黃紙,正式繕寫時,將禦名寫在黃紙上,名為「貼黃」,意指奉迎儲君入宮。對於這些過節,鹿傳霖頗有研究,當下說道:「如果封攝政王在後,貼黃在前,變成父以子貴,似乎不妥。」

  「所論極是!」張之洞連連點頭:「自然應該封攝政王在前。」他隨手將旨稿遞給奕劻。

  上面寫的是:「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:醇親王載灃著授為攝政王。」

  第二道開頭一樣,在一連串皇太后的徽號之後接寫:「醇親王載灃之子貼黃,著在宮內教養,並在上書房讀書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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