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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一


  「就是這樣,送上去吧!」奕劻又說:「上北府去接……,」他突然頓住,然後困惑地問:「去接誰啊?本朝不立儲,不能說是去接太子,『大阿哥』三字不祥,又不能直接叫名子,該怎麼稱呼呢?莫非就稱『醇親王載灃長子』,那又太亢了!」

  「暫稱攝政王世子。」張之洞問道:「如何?」

  「也好!反正只是暫稱。」奕劻問道:「是請旨特派專使呢?

  還是咱們一塊兒去?」

  「派專使要請旨,耽誤工夫。」世續說道:「不如一塊兒去!」

  「是不是要上內閣?」張之洞問。

  這是指大學士孫家鼐、協辦大學士榮慶而言,世續答說:「不必!咱們面承懿旨,名正言順,似乎不必節外生枝。」

  「奉迎是軍機全體,不過,不能不另外帶人去照料。」袁世凱說:「我看內務府應該派人,皇后宮中管事的太監也不能少。」

  「這話也不錯。且等攝政王來了再議。」奕劻突然想起,茫然的問:「請脈的結果怎麼樣?」

  沒有人答他的話。想來他還不知道皇后在瀛合侍疾,未曾召醫,所以亦未請脈,這自不便明告,但不妨派人到內務府公所去問一問。

  內務府大臣都在等待「大事出」,堂郎中與幾個比較紅的司官,也跟堂官在一起,不時小聲商量或交換消息與意見,同時有個不斷被提起,而一直沒有結論的絕大疑難,倘或兩宮同時駕崩,兩樁大事怎麼撕擄得開?

  及至軍機派人來問請脈的結果,才記起還有四位醫生在待命。於是公推手段最圓滑的繼祿去應付此事。到得四醫休息之處,先問蘇拉:「伺候幾位用了飯沒有?」

  「用過了。」

  「好!」繼祿這才轉臉說道:「諸位老爺們久候了!我替諸位到內奏事處探個消息,看是什麼時候請脈。」

  說著,不待答言,揚長而去。不久,搖搖擺擺又踱了回來。

  「內奏事處說:皇上今天沒有言語,你們大人們做主。我何能做主?你們諸位老爺們坐坐吧。」說完又走了。

  「不知何所為而來,不知何所為而去。」呂用賓搖搖頭,大不以為然。

  杜鐘駿正要答言,只見太監匆匆而來,一進門便說:「皇后傳替皇上請脈。」

  於是四醫同時起立,杜鐘駿坐近門口,領頭先走;跟著那太監迤邐來到瀛台藻韻樓。以前請脈都在外間,這次是直入內寢,杜鐘駿一看,不由得鼻子發酸,眼淚奪眶而出,趕緊低下頭去,用手背擦掉。

  原來皇帝直挺挺地躺在沒有外罩的一張板床上,所謂「禦榻」與蓬門篳竇的「鋪板」無異。下麵墊的是一床舊氊子,身上蓋一床藍綢被,又舊又髒,床前一張方凳,上有三本醫書,一隻沒有蓋子的蓋碗,內有半碗茶汁。這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的寢宮?杜鐘駿心想,不是眼見,決不會相信!

  雖然皇帝是僵臥在那裡,杜鐘駿仍按規矩行完了禮,方始上前請脈,剛把三指搭到腕上,瞑目若死的皇帝,突然縮手驚醒,眼睛、鼻子、嘴唇,一齊亂動。杜鐘駿大吃一驚!這是肝風的徵象,如果眼睛一閉厥了過去,再無甦醒之時,說起來皇帝是死在他手裡,這個罪過如何擔當得起?因而趕緊退出。

  等周景燾、施煥、呂用賓次第診過了脈,回到內務府公所,仍舊是杜鐘駿先開口:「今天晚上一定過不去!方子不必開了。」

  「你們三位呢?」增崇問道:「怎麼說?」

  「拖時辰而已!」施煥答說:「神仙都救不活了!」

  「所以,」周景燾接口:「不必再開方子。」

  「方子一定要開。不管怎麼寫都可以。」增崇看著奎俊與繼祿:「是嗎?」

  「對!方子一定要開。」那兩人同聲回答。

  杜鐘駿不再爭辯,提筆寫了八個大字:「危在眉睫,擬生脈散。」

  「生脈散是什麼藥?」

  「禦藥房自然知道。」周景燾代答:「人參、麥冬、五味子煎好,代茶喝。」

  增崇還待再問,發現窗外來了一名太監,急急迎了出去,因為這名太監是福昌殿來的。果然,指名召施煥、呂用賓為慈禧太后請脈。

  等增崇帶著施、呂二人一走,奎俊說道:「兩位既說皇上過不了今晚,總不能沒有大夫伺候,恐怕今天要歇在這裡了!」

  杜鐘駿與周景燾黯然無言,心裡不免惴惴,不知道皇帝駕崩,會落得怎樣一個處分?

  ※ ※ ※

  施煥與呂用賓幾乎是一路吵著回來的。兩個人的神氣都很難看,而況宮禁嚴肅,能這樣不顧規矩,可見事態嚴重,所以奎俊和繼祿急急迎了上去,探問究竟。

  原來兩人用藥不同。施煥主張用烏梅丸,而呂用賓以為攻伐太過,認為用附子理中丸,酌加黃連為妥。

  「一定得用烏梅丸!」施煥斬釘截鐵地說:「如果服我的藥,還有一線生機。」

  聽得最後這四個字,無不心頭一震!原來慈禧太后也到了「危在眉睫」的時候。同時亦都恍然于施、呂二人何以爭得這麼厲害?倘能保住慈禧太后的「一線生機」,那就富貴逼人來,推都推不掉了!

  就在這時,增崇從軍機直廬回來,排解地說:「兩位不必鬧意氣!上頭有話,請施老爺把烏梅丸的方子先開出來,送上頭看了,再作道理。」

  這好象是施煥占了上風,精神抖擻地坐了下來,提筆寫道:「飲食不節,榮衛不和,風邪侵襲臟腑之間,致腸胃虛弱,泄瀉腸鳴,腹脅膨脹,裡緊後重,日夜頻並,不思飲食。聖壽過高,尤為可慮。謹擬黃連烏梅丸。」

  脈案既具,隨即開方。方子雖然現成,增減之間,亦頗費斟酌。寫完由增崇送到軍機大臣那裡,除了載灃與袁世凱之外,其餘諸人多少懂些藥性,只見上列黃連、阿膠、當歸、人參、龍骨、赤石脂、乾薑、白茯苓、烏梅、陳皮、肉豆蔻、木香、罌粟殼、訶子共十四味藥,是張很難懂的方子。

  「大辛大苦的藥,恐怕不妥吧?」世續雙手亂搖:「是我,可不敢進!」

  「誰也不敢進啊!且看一看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皇帝不知是什麼時候咽的最後一口氣,只知發現龍馭上賓是在三點鐘,照十二時辰的演算法,是在申時。

  軍機大臣緊急集議,決定秘不發喪。因為明發上諭,已由電報傳至各地,醇親王載灃之子,著在宮內教養,而溥儀尚未進宮。如果皇帝崩逝之訊一傳,溥儀入宮以兼祧子的身分,首須成服,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諱不吉,同時入宮即為嗣皇帝,儀注上亦有許多不便,因而假定皇帝仍舊活著,趕緊到「北府」將溥儀抱進宮來。

  「慢著!」載灃說道:「那孩子是我家奶奶的命根子!我先得去疏通、疏通。」

  旗人稱母親為「奶奶」,載灃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賢親王嫡福晉,她早已過世了。如今「北府」的一家之主,是老醇王的第二側福晉劉佳氏,她就是載灃與他兩個弟弟老六載洵、老七載濤的生母。

  這位側福晉精神不大正常,原因甚多,最主要的是,她極鍾愛小兒子,儘管乳母、丫頭、嬤嬤一大堆,她卻自己餵奶,斷了奶也是自己帶著睡。只要載濤不在眼前,她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。

  載濤長得很漂亮,人又活潑,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愛。其時「老王太爺」惠親王綿愉的第六子,貝子奕謨無子,奕謨當過好些闊差使,如崇文門監督之類,所以頗有積蓄。慈禧太后為了能讓載濤得他的那份「絕戶產」,降懿旨以載濤過繼給奕謨。不道這害苦了劉佳氏,哭得死去活來,從此精神就有些恍惚,遇有刺激,常會發病。

  及至載灃生子,劉佳氏有孫子可抱,算是彌補了失去愛子的憾痛。所以溥儀一出世便由祖母撫養,每天晚上都去看一兩次,半夜去看孫子都不敢穿鞋,怕「花盆底」的聲響,會驚了孫子,這樣一條離不開的「命根子」,載灃知道要從她手裡奪走,很不容易。

  溥儀將繼承大位的天大喜訊,早就傳遍了全府,唯一不知道的是劉佳氏。所以當載灃結結巴巴地說明之後,劉佳氏只喊得一聲:『苦命!」隨即昏厥。

  其時,正由慶王奕劻率領其他軍機大臣,內務府大臣增崇,以及皇后宮中的首領太監,來到北府;一進門便聽得一片哭聲,有大人的,也有孩子的。孩子的哭聲自然發自溥儀,他從未看見過這樣亂糟糟的情形,大呼小叫地「傳大夫」,「先灌姜湯」,「趕緊給孩子穿衣服」,自然嚇得大哭。

  「嗐!」載灃望著來奉迎「嗣皇帝」的人跺腳:「糟透了!」

  「怎麼回事?」奕劻問說。

  「我奶奶捨不得孩子,昏死過去,還不知會出事不會?」

  「不會,不會!」府裡的大管事張文治奔過來正好接口:「奶奶醒過來了!」

  「那好!趕快抱吧!」

  於是太監上前,伸手要抱,溥儀哭得越發厲害,誰要上前,便狂喊:「不要,不要!」連哭帶打,無人可以哄得他就範。

  「怎麼辦呢?怎麼辦呢?」載灃望著大家,不斷地搓手。

  這時溥儀已哭得力竭聲嘶,只有抽搐的分兒了。他的乳母王氏,實在心有不忍,抱到一邊,背著人解開衣襟,拿乳頭塞在他嘴裡。溥儀立刻就住了哭聲。

  「我倒有個主意!」袁世凱突生靈感,「不如讓奶母抱進宮去,到了福昌殿再換人抱進去。」

  「這個主意好!」奕劻大聲贊成。

  於是一言而定。拿醇王福晉常坐的那架極華麗的後檔車,讓王氏抱著溥儀坐在裡面,內務府大臣增崇跨轅,直駛西苑。

  到得西苑,只由載灃帶著溥儀到福昌殿,其餘的軍機大臣回直廬去計議大事。一直睡在乳母懷中的溥儀,當換手由太監接抱時,一驚而醒,發現自己是在陌生人手中,立刻嘴一扁,驚惶的小眼中已隱隱閃現淚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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