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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八


  「那睡得著啊?」那太監的語氣,似乎覺得他問得好笑。

  這就不必再問了,杜鐘駿磕一個頭,起身退出。與周景燾會合在一起,默默地回到內務府公所。

  「怎麼樣?」奎俊迎上來問。

  「毫無轉機!」杜鐘駿率直答說。

  「周老爺看呢?」

  「很難了!」周景燾大為搖頭。

  「那就請開方子吧。」

  方子很難開,但不能不開。杜鐘駿將前一天軍機大臣的話,告訴周景燾說:「照實而書,一定又要拿回來改,寫得輕了,關係太重,擔當不起,老兄有何高見?」

  「我不怕麻煩,寧願軍機那裡通不過拿回來改。至於老兄,既然昨天已由醇王關照不必寫,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煩,照上一張方子,拿語氣稍為加重一點就是了。」

  「正是,正是!高明之至。」杜鐘駿完全接受他的建議,將方子開好,送到內務府公所。

  這時呂用賓與施煥,已由儀鸞殿請脈回來,內務府三大臣一齊迎了上去,似乎是有意要避開閒人似的,將呂用賓與施煥擁到一邊,而且交談的聲音不大,杜鐘駿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,但可猜想到,必是詢問慈禧太后的病勢,而且還可以從久談不休這一點上,推知病勢棘手。

  ※ ※ ※

  由於兩宮的病勢增重,軍機大臣都是心事重重,袁世凱尤為苦悶。他一生遭遇無數風波,但不管如何困難,總有辦法可以拿得出來,唯獨這一次一籌莫展。

  這是因為忌諱太多。說慈禧太后的病情可慮,固是忌諱,打聽太后與皇帝的病,孰輕孰重,更是忌諱!

  再有一重忌諱是滿漢之間的界限。從戊戌政變以後,彼此的猜忌益深,新官制一出,平空裁減了好些卿貳大員的缺,更使得爭權奪利益為激烈。如今的風氣是,親貴排斥宗室,宗室排斥八旗,八旗排斥漢人。天下不但是愛新覺羅的天下,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。如果皇帝駕崩,大位誰屬,是近支親貴們的家務,與漢人無關,甚至亦與遠支宗室無關。所以軍機大臣中,鹿傳霖對此漠不關心,張之洞最識忌諱,有意避而不談,於是袁世凱想談亦無可與談了。

  可談的只有一個半人,一個是慶王奕劻,半個是世續。但與半個的世續談,自然無法談得太深,他們只有一個相同的看法,不論如何,得趕快請奕劻回京。

  這有兩個辦法,一個是作為軍機公議,請醇王寫信通知奕劻,一個是私下密函奕劻,當作是他自己回京覆命。袁世凱正在小書房中考慮該採取那個辦法時,聽差來報,屈庭桂求見。

  可想而知的,必是有宮中的消息相告,袁世凱便吩咐:「請到這裡來。」

  下人自然都遠遠回避,屈庭桂還不放心,向窗外看了又看,確定並無隔牆之耳,方始說道:「宮保,我看皇上怕是中毒了!」

  袁世凱大吃一驚,望著他好半晌,才問一句:「你看到了什麼?」

  「我是下午到瀛台請脈的,皇上滿床亂滾,一看見便嚷『肚子疼得了不得!』皇上的病象,心跳、面黑、神衰、舌苔焦黃、便秘、夜裡不能睡,這些都跟從前一樣,何以忽然肚子疼得如此!照病理來說,是不會有這樣情形的。」

  「那麼,照你看,是中的什麼毒?」

  「不知道!宮裡的『壽藥房』跟內務府的顏料庫,有許多明朝留下來的毒藥、怪藥,誰也搞不清楚。」屈庭桂又說:「我又不能詳細檢驗,或者問一問,皇上吃了什麼?拿剩下的東西去化驗。只好說『拿橡皮袋灌上熱水,在肚子上敷燙,可以減痛。』話雖如此,也不知道照此辦了沒有,皇上宮裡,根本就沒人管。」

  「唉!」袁世凱歎口氣:「皇上當到這個樣,實在替他不甘心。」

  「皇上的病,本來是不要緊的,不過療養很要緊!誰知名為皇上,比窮家小戶都不如,病情明裡減一分,暗中添了兩分,以至於越來越壞。中醫說皇上只有幾天了,這話我們做西醫的不能同意,皇上的病是慢性病,西醫總有法子讓他多活幾天。可是照今天這個樣子,我們西醫也無能為力了。我今天來稟明宮保,明天不能再進宮請脈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。」袁世凱神色莊重地說:「我們為臣子者,盡心盡力而已!力已盡到,問心無愧,你也不必難過!」

  等屈庭桂辭去,袁世凱重新回想他所說的話,不能不懷疑,皇帝是中了毒。但細細想去又不無疑問,既然杜鐘駿已下了斷語,「不出四日,必有危險」,則又何須下毒?下毒的人又是誰呢?

  他在想,決不會是李蓮英。皇帝管李蓮英叫「諳達」,視同教「國語」、教騎射的滿洲大臣,如果他是為了保富貴,反倒寧願皇帝健在,等慈禧太后駕崩,皇帝順理成章地收回大權,他必定還是象庚子以前那樣,地位在崔玉貴以上的名副其實的總管。而且,慈禧太后亦深知李蓮英,這幾年頗為衛護皇帝,即令有非常的舉動,亦不會將這個差使交結李蓮英。

  念頭轉到這裡,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崔玉貴。事情很明顯地擺在那裡,非楊即墨!不過,是他自己下手的,還出於慈禧太后的指使,卻很難說。

  再深一層去想,又可以確定,不會是慈禧太后的指使。因為杜鐘駿的話,必有人奏上慈闈,乃是必然之事。既然皇帝的大限已到,何必再做這種讓自己至死良心不安的事?同時他又想到,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有那樣一通「不許以丸藥私進」,「設有變動,惟進藥之人是問」的朱諭?看來像是有人進過「獻藥」之計,為慈禧太后所絕不能同意,因而有此嚴諭。

  然則疑問又來了!回到最先的疑問上,何以此人就等不得四天,非要將皇帝弄死不可?

  這個疑團壓在袁世凱頭上,使他無法睡得寧帖,直到醜末寅初,是平時該起身上朝的時候,忽然一驚而醒,大徹大悟,慈禧太后自己還以為皇帝一定死在她生前,而左右侍從,必已從醫生那裡得到警告,慈禧太后朝不保夕,很可能先皇帝而崩!

  想到這裡,袁世凱自己嚇出一身冷汗,因為他的處境跟崔玉貴一樣,都是皇帝必殺之人。說不定此刻慈禧太后已經奄奄一息,宮中亂作一團。果然如此,自己該作何打算,已到了非認真考慮不可的時候了。

  於是,他咳嗽一聲,等五姨太驚醒,要招呼睡在後房的丫頭進來伺候時,他迫不及待的說:「先叫人把電話本子拿來!」

  所謂「電話本子」是宮中來了電話的記錄。李蓮英、崔玉貴、小德張以及敬事房、奏事處都裝得有電話,宮中倘或「出大事」,或者兩宮大漸,固有消息傳來,就是病勢稍有變動,崔、張兩人亦會通知。他急於要看記錄,就是要瞭解兩宮的病情。

  取記錄來看,只有奏事處的一個電話,說並無摺子發下來,可知慈禧太后已到了無法批閱奏摺的程度了。

  這時袁世凱稍微定心些了,因而仍如往日時刻上朝。到得西苑軍機直廬,只見醇王載灃與世續亦是剛到,不及寒暄,先問兩宮病情。

  「皇上恐怕是不成了!」世續當著載灃毫不忌諱地說:「皇太后亦很危險。時至今日,我可得說一句,怕是到了決大疑、定大計的時候了。」

  「皇太后怎麼樣?」

  「我也說不上來。反正腸胃虛弱極了,什麼都不受,一夜起來數十遍,好人都會折騰得不成人形,何況是七十多歲的老太太!」

  正在談著,蘇拉在外面一掀門簾,一面通報:「張中堂到!」

  張中堂神采奕奕,而細看卻似虛火上升,進門拱拱手,坐下來說道:「昨兒看了一夜的《藝術典》,越看越糊塗!」

  大家都不知道《藝術典》是什麼,載灃則連這三個字都沒有聽清楚,率直問道:「香濤,你說看什麼看了一夜?」

  張之洞看大家都是困擾的神情,只好說明白些:「是《圖書集成》裡面的《藝術典》,專看醫部,始終也沒看出個究竟來。」

  話仍舊不甚明白,但聽的人都懂了,他大概是想瞭解兩宮的病情,看看到底要不要緊,有什麼驗方可用。於是,袁世凱說:「照世中堂說,情形很不好,到了該當有預備的時候了。中堂看,該怎麼辦?」

  「等滋軒來了,大家一起商量。」

  鹿傳霖這天請假,世續說道:「不必等了,滋軒今也鬧肚子,派人來通知,不能到班。」

  「我看等把慶邸請回來!」張之洞說:「到底是他掌樞。」

  「我亦雲然!」袁世凱點點頭。

  載灃還在躊躇,世續出了個主意:「咱們上儀鸞殿,在寢宮方面問安。順便探探皇太后的意思,諸公看怎麼樣?」

  「這倒也使得,不過得先派人進去問一聲。」

  「到了那裡再問好了。」

  於是一行四人,到了中海,入來薰門便是儀鸞殿,慈禧太后的寢宮在北面的福昌殿,到得此處,早有蘇拉進去通知,李蓮英一面吩咐宮女回避,一面迎了出來,逐一請安,動問來意。

  「來給皇太后請安!」張之洞問:「想來好一點了?」

  「怕難!」

  「這會兒呢?」張之洞又問:「精神如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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