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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七


  「也算是太后宮裡的。」

  「怎麼叫『也算』?」

  「他是跑腿兒的。不過崔二總管相信他,有要緊事兒,也常派他辦。」

  「那麼,他今天來,自然是崔玉貴叫他來的。」杜鐘駿問:「他可曾告訴你,崔玉貴為什麼要問這句話?」

  「沒有。他不會告訴我的。」

  「你不是說跟他很熟嗎?」

  「是的。熟歸熟,有出入的話,他也不肯亂說。來了海闊天空聊一陣,無非都是些宮裡的笑話。」

  「宮裡的笑話?」杜鐘駿說:「你倒講點給我聽!」

  「是!」趙掌櫃一面為他斟茶,一面想,斟到一半,突然想起似的問:「杜老爺跟江蘇來的陳大夫很熟吧?」

  「你是說陳蓮舫?」杜鐘駿搖搖頭:「不熟,不熟!」

  「那麼,陳大夫在皇上面前碰了大釘子,總聽說了?」

  「不知道啊!我沒聽說。我只聽人說,皇上不大賞識他,碰了大釘子是怎麼回事?」杜鐘駿說:「我們在宮裡,都是極小心的,一步路不敢亂走,一句話不敢亂說。所知道的事,也許還沒有你們多。」

  「那倒也是實話。我們小買賣人,一輩子也別想到宮裡去見識見識。不過太監跟內務府的老爺們,認識得很多,宮裡的事聽也聽膩了。今年春天,有位蘇州的曹老爺,也是陳撫台薦來的,有天聽了我的話,第二天就告假,臨走給我作個大揖,說我救了他一條命。這位曹老爺倒是很見機。」

  一聽這話,杜鐘駿大感關切。他知道,在他沒有到京以前,江蘇巡撫陳啟泰薦過一個名醫曹智涵,到京不久,便即請假回籍,隨即稱病辭差。陳啟泰托人多方關說,答應他每月津貼「公費」兩千銀子,而曹智涵不為所動,說來有些不近情理。如今聽了趙掌櫃的話,才知道別有內幕,久存的疑團可以打破了。

  於是他急急問道:「趙掌櫃你說了點什麼話,能讓他立刻請假回蘇州,而且認為你是救了他一條命?」

  「我也無意中聽來的。有天一個太監跟我說,『曹大夫的醫道不錯,皇上很肯服他的藥,服了也有效驗。不過,曹大夫快要倒楣了!』我覺得奇怪,怎麼醫道好,皇上服他的藥有效,反而要倒楣了呢?那太監笑笑不肯講其中的緣故,只說『他的脈切得好,就會派他在皇上左右伺候著,不放他出宮,那時候就倒大黴了!睡覺吃飯沒人管,一步不准亂走,活活餓死了他。』」

  聽到這裡,杜鐘駿毛髮悚然,不由得打了個寒噤,強自笑道:「原來如此!倒真是你救了他一命。」

  「說實話,杜老爺。」趙掌櫃平靜地說:「當初你搬到我斌升店,聽說兩月一輪,你老派在三班,要四個月以後才會進宮請脈,我就沒有告訴你這話。先叨光你老四個月的房飯錢再說。如今,是不要緊了!」

  「怎麼?」杜鐘駿趕緊追問:「何以見得我不要緊?」

  「你老不是說,皇上的病危險了嗎?皇上危險,替皇上瞧病的大夫就不危險!」

  杜鐘駿恍然大悟。心中萬感交集,真有悔此一行之感。趙掌櫃看他有異,很知趣地起身告辭,杜鐘駿卻不放他走,「談談,談談!」他說,「你沒告訴我陳大夫是怎麼碰了大釘子。」

  於是趙掌櫃又坐下來談陳蓮舫。據說他頭一天請脈,便受詰責,第二天請脈時,皇帝把他的藥方發了下來,上面批了十二個字「名醫伎倆,不過如此,可慨也夫!」

  「聽太監們說,皇上自己也常常看醫書,俗語說的『久病成醫』,皇上也懂醫道了。有一天把自己的病情寫了張單子,等陳大夫開了藥方,皇上把他叫去,拿自己開的單子跟脈案一對,完全是兩碼事。當下便拿陳大夫狗血噴頭訓了一頓。不過,還沒有今天下午碰的釘子大!今天下午,皇上把陳大夫的藥方擲在他臉上,還說了句『我的病都誤在你手裡,死了也饒不了你們!』」

  聽了這段新聞,杜鐘駿別有意會,陳蓮舫畢竟把太醫院得罪了。當六名御醫請脈之初,宮內曾交下太醫院為皇帝所開的藥方兩百多張,脈案前後矛盾,莫衷一是,固非深於醫理者不辨,但論用藥,凡是稍知醫道的,即能指出謬誤。既用性熱的乾薑、附子,又用性寒的羚羊、石膏,一會用大黃、枳實攻,一會又用人參、紫河車補,應有盡有,無所不備。這兩百多劑藥虧得皇帝是挑著服,倘或盡數服下,早就不治了。

  這些話,見機的人只是腹非而已,陳蓮舫曾打算上奏痛論一番,後來聽人相勸,打消了原意。不過偶爾也發發牢騷,必是太醫院的人聽到了,在皇帝面前不知說了他什麼壞話,以致大碰釘子。

  「杜老爺,」趙掌櫃問說:「我有點納悶,陳大夫也是名醫,莫非連皇上的什麼病都瞧不出來?」

  「那決不至於。」

  「既然不至於,可又怎麼老碰釘子?莫非是怯場,一見了皇上,把他的本事嚇回去了?」

  「這也不會。」杜鐘駿答說:「大概他也知道,給皇上請脈,只有壞處,沒有好處,故意這樣子,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,就可以回家。」

  「是!」趙掌櫃深深點頭:「大概他回家也快了!」

  杜鐘駿懂得他的意思,龍馭上賓,各省所薦的醫生,自然各自回鄉。處分是決不會有,可是下詔征醫,結果是將應該治好的「今上」搞成一位「大行皇帝」,不但于心不甘,更怕一回家鄉,笑駡都來,日子很不好過。

  因此,輾轉中宵,始終不能入夢,到得四更時分,起早趕路的旅客,嘈雜不堪,越發令人心煩。杜鐘駿索性就不睡了,漱洗早餐,衣冠整齊地坐等內務府派人來接。

  ※ ※ ※

  「皇上怎麼樣?」明知是多餘的,杜鐘駿仍舊問了出來。

  「仍舊是那樣子。」繼祿答說:「倘或一下子變好了,反倒是不好了!」

  這話初聽不可解,細想才明白,他是在說「一下變好」必是「回光反照」,已入「大漸」之時。

  「皇上今兒不能起床了……」

  繼祿一語未畢,自己停止,臉望窗外,杜鐘駿也向外望,只見世續匆匆而來,手裡持著一張紙,一進門便說:「有朱諭,你們都看一看。」

  此非宣諭,禮數不妨馬虎,增崇站得近,接過朱諭看了一遍說:「內務府的人決不敢,既有朱諭,就再切切實實告訴他們就是。」

  「對了!不但要切實告訴他們,還得切實稽查。這件事關係既大,一點兒都不能疏忽。」

  這時朱諭已到了繼祿手中,杜鐘駿探頭望去,看得很清楚,寫的是:「皇帝病重,不許以丸藥私進。如有進者,設有變動,惟進藥之人是問!」

  「是了!」繼祿將朱諭還給世續,望一望增崇,提出建議:「中堂,我看皇上寢宮將加派護軍看守。」

  「不好!不好!瞧著不成樣子。」世續說道:「你們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,暗中留意就可以了!」

  其實已將近午,瀛台方始傳旨請脈,呂用賓與施煥在儀鸞殿為慈禧太后看病,所以杜鐘駿與周景燾臨時湊成一班,但請脈時仍是個別入內,杜鐘駿在先,周景燾在後。

  請脈仍在左首那間屋子,也仍是靠窗的那張炕床上,不過前一天還能起坐,這天是睡在炕上,旁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太監,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藍色寧綢的背心,神色很平靜,毫無憂戚之容。

  皇帝先是朝裡睡著的,太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:「杜大夫來給萬歲請脈。」

  於是皇帝很吃力地翻過身來,杜鐘駿跪下行了禮,抬頭望去,只見皇帝的臉色發黑,雙眼失神,看了杜鐘駿一眼,將頭轉了過去,把一隻手伸出來,杜鐘駿拿一卷書卷起來將他的手腕墊穩了,開始診脈。

  脈象更不好了,疾勁而細,心跳得很快,但已有衰竭之勢。另一隻手在炕床裡面,診按不便,實在也就無須再診了。

  「皇上大解了沒有?」杜鐘駿問那太監。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進了什麼食物?」

  「什麼都不想進,只想喝水。」

  「晚上睡得好不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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