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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五


  「慣了!數九寒天,都是這樣子。」

  「我真佩服你!」傅增湘笑道:「這也是時世妝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到了東城第一女子小學,校長聽說是提學使跟「袁二公子」連袂駕臨,大為緊張。趕緊迎了出來,又要校役搖鈴,召集教職員來迎接,讓傅增湘攔住了。

  「不必驚動大家!」他說:「只請周砥來見一見。」

  「正在上課,我派人去通知她。」

  「不必!不必!正好看看她,怎麼教學生。請帶路,我們到她課堂外面看看。」

  「是!」那個六十歲的老校長,傴著腰親自帶路。

  由一道角門出去,進入另一個院子,立即便聽得琴聲悠揚,等他們走近了,從窗子裡望進去,只見一條苗條的背影,坐在風琴後面,一面按琴,一面唱歌,清亮的嗓子,咬的字眼很准。袁克文頗曉音律,很快地就聽出來,唱的是:「四千餘載女界冥,大冪忽開新,彬彬文教啟宏宇,惠茲鸞鳳群。海內英媛萃一堂,洪爐大化鈞。畫荻課兒,焚裘訓子,無比陶熔深。二十世紀天演烈,坤維憑誰振?一人能醒百人覺,由來師道尊。天下之大匹婦責,斯責踰千鈞,今日桃李,他時蘭芷,珍重百年身。」

  歌聲甫終,鈴聲已起,周砥起身,方始發現窗外有人,又驚又喜的叫一聲:「老師!」隨即恭恭敬敬地一鞠躬。

  「你先下了課,請到校長室來。」

  「是!」周砥這時才發覺,傅增湘身後還有個年輕男子,驟視之下,面目看不甚清楚,只覺得瀟灑非凡,想多看一眼,卻又不敢。就這轉念之際,想看亦只能看到背影了。

  於是下了課,挾著唱歌本往校長室走去,將到門口,忽然情怯,仿佛覺得有什麼不妥似的。放慢了腳步細想了一會,終於想起,一手的粉筆灰,未免顯得狼狽。

  因此,她掉身移步,先到教員休息室,洗了手又攬鏡自顧,鬢腳有些毛了,粉也不勻,於是取出隨身所攜的粉盒與小牙梳,修飾得自覺可以見得人了,方又撣一撣衣服,到校長室去見老師。

  一進了屋子,袁克文首先站了起來,退後一步,垂手肅立,而且微微俯著頭。周砥出身世家,深諳禮數,看他如此恭敬,完全是迎接尊長的神態,不由得大為訝異。

  「道如,」傅增湘便為她引見:「這是袁宮保的第二位少君。」

  周砥又驚又喜,頓時眼中發亮。久聞袁克文是少年名士,為丁日昌之子丁惠康,吳長慶之子吳保初以來,又一位不帶絲毫塵俗之氣的貴公子,怪不得這樣子飄逸不群,真正名不虛傳。

  在她還在矜持微笑之際,袁克文已經作了一個揖,口中喊道「周老師!」

  「寒雲公子,不敢當!」周砥從從容容,襝袵還禮。

  「道如,」傅增湘又說:「袁宮保想請你當西席,我已經替你答應下來了。袁宮保本想親來致聘,我想那亦可以不必,有豹岑世兄代表,也是一樣。」

  「老師,」周砥有些惶恐,「只怕我不能勝任。」

  「也不致於不能勝任。」傅增湘又說:「你們校長也已經答應了,教到放了寒假,讓你去就袁家的館。豹岑世兄已把關書帶來了。」

  於是袁克文拿起手邊拜匣說道:「克文奉家父家母之命,敬迓魚軒!」說完,將拜匣高舉齊眉,待周砥來接。

  「竟不容我作個考慮!」周砥看著傅增湘,臉有欲辭不可的為難神色,「老師,我實在惶恐得很。」

  「你接下來吧!」傅增湘說:「你能畢業,也是拜受袁宮保在北洋興學之惠,你就接了關書吧!」

  「老師這麼說,我更無可辭。」周砥轉身用雙手接過拜匣,向袁克文說:「寒雲公子,我就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袁克文在這片刻之間,覺得周砥秀外惠中,大有好感,便向傅增湘說:「沅叔,家母有話,家塾不比正式學堂,似乎不必拘定限期,倘或周老師起居不便,不如早早就館,好讓舍妹早沐春風。至於正式開課,不妨延到開年。」

  「道如,你看怎麼樣?」傅增湘不知袁克文是矯傳母命,便即勸她說:「即然宮保夫人有此一番好意,我看你就照辦吧!

  袁府上的起居飲食,到底要舒服得多。」

  「是!我聽老師的吩咐。」

  「那麼,請周老師定個日子,好派人過來伺候移居。」

  「這,」周砥答說:「我想先拜見了令堂再定吧!」

  「是!」袁克文問:「明天派車來接?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周砥又要求老師了:「我想請老師帶我去見宮保夫人。」

  「這可不行!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天津。」傅增湘答說:「其實,豹岑世兄來接也是一樣。」

  周砥點點頭,又說:「提起來冒昧,我還不知道,我是跟那幾位在一起切磋?」

  「是我的兩位庶母,兩個舍妹。」袁克文說:「內人說不定也要跟老師請教。」

  周砥頗有意外之感,「原來還有兩位姨太太!」她說:「忝居師座,怎麼好意思。」

  「那亦無所謂。」傅增湘說:「兩位姨太太,只怕年紀還沒有你大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袁克文答說:「一位是六庶母,今年十八;一位是七庶母更小,只有十六歲。」他順口又問:「周老師芳齡是?」

  周砥臉一紅,旋即正色答道:「我今年二十。」

  「那比我大一歲。」

  原來才十九歲!不知娶親了沒有?一念未畢,立即想起,他曾說過「內人也要請教」的話,隨又自責,言猶在耳,何以就想不起?而緊接著又生警惕,自己平時不是這樣子的,為何此刻有神魂顛倒的模樣?

  想到這裡,覺察到自己臉上發熱,怕人家已經看出來了!心裡一急,越發忸怩不安。傅增湘看在眼裡大為詫異,但不暇細思其故,只覺得是該走的時候了。

  等他站起身來,袁克文搶在前面說道:「該告辭了!明天下午派車來接周老師,如何?」

  「明天下午沒有課。」

  「好!一言為定。」袁克文又向校長拱拱手,跟著傅增湘一起辭去。

  校長自然要送,周砥也要送時,傅增湘攔住她說:「你就留步吧。」

  「老師來了,怎可不送。」

  其時天色驟變,北風大作,袁克文那件薄薄的襯絨袍子,下擺飄拂,露出裡面雪白的一條紡綢單褲,為人詫作奇裝異服。周砥真想問一聲:「你倒不冷?」但隨又自責:「吹皺一池春水,干卿底事?」

  ※ ※ ※

  袁世凱一到西苑,便有親信軍機章京來密報:也許是昨天受了寒的緣故,慈禧太后的病情突變,萎頓異常,至天明尚未起床。這是儀鸞殿寢宮的消息,絕對可靠。

  果然,到得七點多鐘,內奏事處的太監來傳旨:所有的「起」全「撤」。軍機處如有必須即時裁決的大事,寫奏片上呈。

  「呂用賓請脈,不是很有效驗嗎?何以又生反復?」張之洞神色憂戚地說:「此事所關不細,得要問一問。」

  要問只有找內務府大臣,增崇、奎俊、繼祿、景灃都被請了來談話。據繼祿所知,慈禧太后一直很任性,也一直很自信,自認體氣極健,視「河魚之疾」為不足憂的小病,所以只要稍微好一點便不肯「忌口」,油膩生冷,雜然並進。這一次來勢很凶,只怕在床上要躺些日子。

  「召醫了沒有呢?」張之洞問。

  「是呂用賓請的脈。」繼祿說道:「方子跟以前沒有什麼大改動,這會兒正在煎藥,看服了怎麼說。」

  「皇上的病也不好!」常川照料瀛台的增崇說:「大概也是受了寒的緣故。」

  「怎麼個不好?」袁世凱問。

  「很難說。連頭班的醫生都說不上來。」增崇很吃力地答道:「反正看著神氣不大對。」

  「不是說,頭班的藥,毫無效驗?為什麼不換?」張之洞又說:「當初分為三班,言明兩月一輪,那是八月初的話,照算不也應該換班了嗎?」

  增崇不答,其餘的三大臣亦裝作未聞似的,沒有一個人答腔。

  局面有些僵了,最後是世續開的口:「就換班也得先奏聞皇太后,我倒提過,有人說皇太后這一向身子也不好,別煩她了,所以……」他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「有人」是誰呢?張之洞心裡在問,口中也不作聲了。這一次是袁世凱打破了沉默:「是不是把慶王請回來?」他問。

  「這也得跟皇太后請旨。」世續說道:「慶王這趟去,不是別樣差使。」

  袁世凱也省悟了,奕劻是去驗收「萬年吉地」供奉佛像,這個差使重要無比,說要把他追回來,必然惹得慈禧太后發怒,所以趕緊自己把話收回:「對!對!決不能多此一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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