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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三


  就這一番折騰,消磨了半個下午,慈禧太后回到寢宮,問李蓮英:「什麼時候可以看照片啊?」

  「今晚上就能看。不過,晚上送不進來。」

  「那,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今晚上你回家去吧!明兒一早就把照片帶來。」

  「是!」李蓮英退了出來,匆匆忙忙地趕著宮門下鑰之前,離了西苑。

  這下,太監之中,便數崔玉貴為首。只要李蓮英不在,他就格外顯得賣力,幾乎寸步不離慈禧太后左右。到得上了燈,照例是看奏摺的時候,崔玉貴把伺候筆墨的小太監支使開,一個人在書桌旁照料。

  這天的奏摺很多,到二更天才看完,崔玉貴換了茶,絞上一把熱毛巾,慈禧太后擦了臉,覺得精神一振,有了胃口,便即問道:「有什麼吃的?」

  「熬的香粳米粥,蒸的栗子面的小窩頭,有錦州新進到的醬菜。」

  「好!擺吧!」

  於是一聲招呼,很快地抬上兩張食桌,小太監都知道崔玉貴喜歡一個人在慈禧面前當差,所以將食桌安排停當,不待吩咐,便都悄悄退了出去。

  「這兩天外面可有什麼新聞沒有?」慈禧太后一面吃粥一面問。

  『有是有,奴才可不敢說。」

  慈禧太后想了想說:「必是議論皇上的病?」

  崔玉貴故意遲疑了一下,才輕輕答一聲:「是!」

  「怎麼說?」

  「都說皇上的病,怕是,怕是不好。萬一有個……」

  「萬一怎麼樣?」

  「萬一出了大事,又得老佛爺操心。」崔玉貴說:「這都是私下在談的話。」

  「自然是私下談,還能公然議論嗎?」慈禧太后又問:「你還聽見些什麼?」

  「再就是胡猜。」崔玉貴囁嚅著說。

  「胡猜?」慈禧太后把金鑲的牙筷放了下來,很注意地問:「猜什麼?是猜誰該當皇上?」

  崔玉貴面現驚惶,偷覷了覷,方始吃力地答一聲:「是!」

  「怎麼說呢?」慈禧太后又把筷子拿了起來,眼也不看他,而且是信口而問的聲音。

  「奴才不敢說。」

  「不要緊!只當聊天。」

  「有人說,再立一位皇上,得要一上來就能辦事的,免得老佛爺操心。說是什麼『國賴長君』。」

  「不錯,有這話!」慈禧太后怕崔玉貴不敢惹是非,不肯再往下說,聲音越發柔和了,「他們提了名字沒有,誰是一上來就能辦事的?」

  「有人說,倫貝子合適;有人說,小恭王不錯;還有人說,振大爺也可以當皇上。」

  慈禧太后把這三個人的名字,緊記在心,隨又問道:「還提了別人沒有?」

  「奴才只聽人提過這三個名字。」

  「是誰提的啊?」

  崔玉貴就怕問到這句話!他本是以意為之,借此作一試探,希望能從慈禧太后口中探知屬意之人,趁早燒燒冷灶。那知試探沒有結果,自己最害怕的事卻出現了!只好跪了下來說:「聖明不過老佛爺,信口胡說的話,作不得准。」

  慈禧太后知道,逼急了,崔玉貴會胡攀,而且一定要追問來源,讓人存了戒心,以後就不容易聽到新聞了。因而付之一笑,說一聲:「起來吧!你只聽見什麼,擱在肚子裡就是。」

  同樣地,慈禧太后也是將這些帝位誰屬的揣測,放在心裡,一個人默默地作打算。溥偉、溥倫都不足為憂,倒是擁立載振之說,她覺得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如果自己要有所舉動,這一點不可不防。

  事情是很明白的,如果擁立載振,必出於袁世凱的主謀,而袁世凱所恃者,無非北洋新軍。駐紮在南苑的第六鎮,可能會成心腹之患,首當下手。

  於是,慈禧太后特意召見陸部尚書兼第一鎮統制鐵良。第二天便由鐵良下令,以演習行軍為名,將第六鎮與駐易州淶水的第一鎮,對調駐防。接著,又有一個機會可以遣開慶王奕劻,理藩部尚書達壽,齎呈達賴喇嘛所送的一尊佛像,據說將這尊佛像供奉在普陀峪「萬年吉地」的地宮,可以祓除不祥,益增聖壽。慈禧太后決定命奕劻去幹這個差使。

  「普陀峪的工程要驗收,這尊佛像也要送去安置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派別人去我不放心,你辛苦一趟吧!」

  奕劻大感意外,也大感為難,很委婉地說:「如今皇太后、皇上都是聖躬違和,奴才似乎不宜離京。」

  「怕什麼!這兩天我不見得就會死!」話一出口,慈禧太后自覺過於負氣,因而又放緩了聲音說:「今天我覺得好多了!

  無論如何,你要照我的話辦。」

  這還能說什麼?奕劻只有答應一聲:「是!」下一天,十月十四一早動身出京。

  慈禧太后估計奕劻此去東陵,一往一複,加上安置佛像,驗收工程,總得十天工夫。有此十天,大事可定,但在詔告天下之前,應該想法子能讓臣下見皇帝一面,親眼看到皇帝奄奄一息的病容,覺得她早擇繼統之人,確是明智之舉。

  可是,皇帝是不是真的奄奄一息呢?慈禧太后特為派人去探視,得到的回奏是:從十月十一開始,皇帝的病又添了幾分,瘦得很厲害,氣色極壞,已經七、八天沒有大解,肝火極旺。

  是這副模樣,不妨讓臣下看一看。於是十月十六日一早,她告訴李蓮英說:「你叫人傳話給軍機,今天在瀛台召見,我順便看看皇上去。」

  等李蓮英派人傳了懿旨,軍機大臣無不覺得事不尋常,紛紛揣測慈禧太后此舉的用意。張之洞一向以調和兩宮自任,凡事往好處去想,「沒有別的!慈聖不放心皇上的病,親臨探視,順便就在瀛台召見。」他說:「母慈子孝,但願歲歲年年如今日!」

  袁世凱在心裡冷笑,拿起這天召見的名單來看,第一個便是他的舊部,新任直隸提學使傅增湘,於是悄悄溜了出來,在走廊上招招手將貼身聽差喚來,低聲囑咐:「快去請傅大人來!」

  這傅增湘字沅叔,四川江安人,戊戌那年點的翰林,未曾散館,便逢庚子那場天翻地覆的禍亂,避地天津,入了北洋幕府,與嚴修一起為袁世凱辦學務,在天津以興辦女學校聞名。這年九月間奉旨簡授直隸提學使,開辦京師女子師範學堂,決定親自到浙江去招生,動身之前,奉旨陛見請訓。此時正在勤政殿外待命,忽然得到消息,說在瀛台召見,不由得大起恐慌。原來殿廷大小廣狹,寶座安設之處,各各不同,進殿以後,應該怎麼走,到什麼地方止步,朝那個方向跪下,事先都要打聽明白,不然就會失儀。如今改了地方,對瀛台的格局佈置,一無所悉,真不知該怎麼應付了!

  因此,聽說袁世凱相邀,請教有人,正中下懷,傅增湘隨即疾步而去。

  到得軍機直廬,袁世凱還守在走廊上,望影趨迎,脫略禮節,開門見山的低聲說道:「沅叔!半個月了,除了請脈的醫生以外,外廷臣子你是第一個能見皇上的人,聖躬如何,務必請你細心觀察。」

  「宮保,」傅增湘皺著眉回答說:「只怕我自顧不暇。召見之地是怎麼個樣子,茫然不知,深懼失儀,顧不到宮保交代的話,如之奈何?」

  「瀛台我亦沒有到過。不過,你不必過慮,我教你一個訣竅,一進殿先不忙舉步,站定了看一看清楚,把心定下來,就不會出岔子了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請吧!只怕在叫起了。」

  果然,到得原處,正好蘇拉來叫。於是由勤政殿前的朝房出德昌門,往南過橋,便到了三面臨水的瀛台。這是一個總名,其實瀛台地方亦很大,樓閣參差,掩映于高槐大柳之間,傅增湘跟蘇拉來到一處北向的敞廈,藍地金字的匾額,大書「香扆殿」三字,又看到走廊上站著內務府大臣奎俊,知道是他帶班,疾行兩步請了一個安。

  「不忙!」奎俊向東面三間指一指,「皇太后在看皇上,還沒有升殿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傅增湘心便定了,低聲問道:「皇上的病勢怎麼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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