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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二


  這道恩詔另外備有一份滿文譯本,達賴喇嘛不識漢字,卻通滿文,仔細看完,認為並無暗示與班禪分治西藏之意,總算將多日以來所受的委屈,消散了許多。

  於是他說:「明天進宮拜生日,我還有一尊佛像送給皇太后。這尊佛像上,有我念的二十萬卷經,功德甚大,太后虔心供奉,必能保佑她消災延壽。」

  「皇太后一定會很高興。」達壽答說:「不過明天隨班行禮,恐怕沒有機會呈獻。」

  「如果明天不能面呈,就請貴大臣代為進獻,不過亦須有一番迎佛的禮節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!」

  「請問明天文武百官替太后拜生日,是不是由皇上帶領?」

  「這,」達壽歉然地說:「我可實在無法奉答。皇上從十月初一就不起床了,不然初六紫光閣之宴,一定會親臨賜酒的。」

  「照這樣說,皇上明天就不能替太后拜生日?」

  「大概是。」

  「那麼是誰帶頭行禮呢?」

  這一下將達壽考住了。在他的記憶中,從無皇太后萬壽,皇帝未能率領王公大臣朝賀的情事,因而亦就無從回答,只含含糊糊的說:「那要看當時的情形,事先沒法兒知道。明天有我在那裡照料,大師不必擔心。」

  話雖如此,達壽自己卻很擔心,因為西藏的局勢動盪不安,朝廷寄望于達賴喇嘛回拉薩後,能夠安撫藏民,力禦外侮,仍奉朝廷的正朔,而達賴喇嘛被迫行了跪拜之禮,卻還不能見到皇帝,內心異常憤懣。如果明天皇帝能率百官上壽,達賴喇嘛就必然會質問,時滿五日,何以紫光閣賜宴,皇帝就不能親臨?這話很難回答,得細心看看當時的情形,想法子找個能夠搪塞得過的理由。

  因此,達壽在半夜裡便即起身,趕到西苑,曙色未透,但內務府的官員,已經忙忙碌碌在預備這天的慶典了。他拉住新補的內務府大臣景灃,悄悄問道:「皇上會來不會?」

  「這會還不知道,不過,聽說已傳『四執事』伺候龍袍了。」專管御用衣帽鞋襪的太監,通稱「四執事」,傳龍袍伺候,自然是要來朝賀。達壽便趕到中海,一進東向的寶光門,只見儀鸞殿外的來薰門前,已有掌「起居注」差使的翰林在當班了。

  其中有一個是達壽的熟人,即是以參瞿鴻璣而名聞海內外的惲毓鼎,便喚著他的號問:「薇孫,皇上今天會來給皇太后行禮不會?」

  「怎麼不會?當然會。」

  「不是皇上病得很厲害嗎?」

  「那就不知道了!」惲毓鼎淡然說道:「不過,南書房的翰林譚組庵,昨天還看見皇上在瀛台前面的迎薰亭蹓躂。」

  就這時,有理藩部的司官來通知,達賴喇嘛已到。達壽急忙趕了去招呼,安頓略定,再翻回來時,聽說皇帝已經從瀛台步行而來,只等吉時一到,便即行禮。

  同時,達壽發現便門未曾關嚴,很有些人在縫隙中張望,於是他也擠了上去,悄悄向裡窺望,只見身禦龍袍的皇帝,兩隻手扶住太監的肩,雙足不斷起落作勢,當然是舒舒筋骨,以便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禮。

  不久,來薰門開了,出來一名挺胸突肚的太監,正是將取李蓮英而代之的崔玉貴,站在漢白玉石的臺階上,歪著脖子揚著臉,用既尖且銳的左嗓子喊道:「禮部堂官聽宣哪!」

  禮部尚書溥良、左侍郎景厚、右侍郎郭曾炘,急忙趕上前去,向北跪倒,半低著頭,所有的王公大臣亦都垂手肅立,靜聽宣旨。

  「奉懿旨:皇帝臥病在床,免率百官行禮。」

  崔玉貴的聲音極高,沒有一個人覺得不曾聽清楚。然而何以有此懿旨?人人感到意外,相顧錯愕,噤不能言。而就在這沉寂如死的霜風曉陰中,突然聽得來薰門內,嗷然一聲,淒厲無比,令人毛骨悚然。

  來薰門很快地合上了。但皇帝的哭聲若斷若續,依舊隱約可聞。

  【一〇四】

  賀壽的戲在未正就散了,這是從來未有過的事,許多人記得,光緒十八、十九兩年太后萬壽,每次都唱七天戲,辰時開鑼,唱到「電氣球」大放光明,總在二十刻左右。有一天甚至到亥時方散,三慶、四喜、春台、和春、嵩祝五十徽班輪著唱,費時三十一刻之久。

  何以散得這麼早?只為慈禧太后的肚子又吃壞了,坐不了多少時候,就要起身「更衣」,一去一來,奉旨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跪送跪接,不勝其煩,連慈禧太后自己都覺得好沒意思,因而才傳旨散戲。

  「這幹什麼呢?」慈禧太后卻又閑得無聊,尤其是在福晉命婦辭宮以後,頗有曲終人散的淒涼。

  誰也無法回答她的話,萬壽正日的下午,自然是聽戲,誰也不曾想到該預備些可供她消遣的玩意,所以面面相覷,都是一臉的尷尬。

  最後是李蓮英出了個主意,「老沸爺不是要照一幅『行樂圖』嗎?」他說:「照相的伺候了好些日子了。」

  這倒提醒慈禧太后了。前幾天慶王奕劻奏報,普陀峪「萬年吉地」歲修完工,慈禧太后由普陀峪想到普陀山,那是觀音得道之地,便說要扮做觀音大士,照一幅行樂圖。當時說過丟開,如今既有照相的在伺候,何妨就以此消遣?

  「既照相要陽光好,這會兒行嗎?」

  「不相干!在屋子裡照,有陽光沒有陽光都一樣。」

  「在屋子裡照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屋子裡那來的紫竹林,那來的九品蓮池?」

  「用砌末!全都預備好了。」

  「好吧!咱們照幾張。怎麼個照法?」慈禧太后緊接著說:「得要善才龍女,還要個護法的韋陀。」

  「都有了!」李蓮英答說:「四格格扮龍女,奴才妹子扮善才,奴才托老佛爺的洪福,扮一尊韋陀,也沾點兒仙氣。」『那就扮吧!」慈禧太后向榮壽公主笑道:「剛才聽別人唱戲,這會兒我可要扮戲給你們看了。」緊接著笑容一斂,「這可是一件極正經的事,打水來洗手。」

  於是,李蓮英主外,傳照相的來佈置「紫竹林」,榮壽公主主內,伺候慈禧太后作僧家裝束,身穿大紅平金的袈裟,頭戴垂著兩條長飄帶的毗盧幅。足踏土黃緞子的雲頭履。由於慈禧太后是張長隆臉,扮出來寶相莊嚴,榮壽公主不由得恭維:「活脫兒的觀世音菩薩!」

  善才龍女也扮好了,一個捧淨瓶,一個捧紫金盂,夾輔著「觀世音」來到儀鸞殿以西的慶雲堂,只見李蓮英一身紅靠,就象天壽戲中楊小樓在《挑滑車》中所扮演的高寵。

  包括慈禧太后自己在內、看他這副打扮,都忍不住想笑,然而畢竟忍住了。李蓮英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,趕緊低著頭,雙手合十,作個致敬的姿態,掩飾他臉上不甚莊重的神色。

  「都預備好了沒有?」

  「預備好了!」

  「是他照嗎?」慈禧指著跪在地上,一個穿藍布夾袍,戴紅纓帽的中年漢子問。

  「是!」李蓮英答說:「他叫佟五,在後門開照相館,是他們這一行的好手,以前也伺候差事的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踏入殿內,只見桌椅已經移開,拿戲中的砌末,佈置成「紫竹林」的樣子:前面是個蓮葉田,芙蕖出水的池塘,後面襯一大塊景片,畫的萬竿青竹,竹葉上還懸一塊雲頭花樣的金漆木牌,上書「普陀山觀音大士」七字。

  「老佛爺請這兒坐!」

  荷池與竹林之間,有個兩尺高的蒲團,李蓮英引著慈禧太后坐下,安排善才龍女站在她右首。他自己在她左前站定,雙手合掌作禮佛之狀,隨即有個小太監捧著「降魔杵」擱在他臂彎中間,越發象個韋陀了。

  於是佟五拿黑布蓋著頭,湊在照相機後面對光、上片,再弄個銅盤,倒上好些白色藥粉讓他的夥計捧著,方半跪著回奏:「奏上老佛爺,回頭有一溜極亮的白光,規矩是要有這樣一溜光才能照相。請老佛爺別害怕,也別眨眼。」

  「好了!別囉嗦了!」李蓮英呵斥著:「老佛爺又不是頭一回照相。」

  於是拿紙煤點燃藥粉,一道白光過處,「普陀山觀音大士」已攝入相機。佟五怕不保險,要求再照一張,慈禧太后也答應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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