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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一


  「皇上不是要賜宴嗎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定的那一天?」

  「十月初六。」奕劻欲言又止地,但終於說了出來:「請懿旨,是不是要改期?」

  「改期?」慈禧太后詫異地問:「為什麼?」

  「奴才怕到那一天,皇上還得將養,不能駕臨紫光閣,親自賜宴,就不如改期為宜。」奕劻緊接著說,「這一次達賴喇嘛,為了覲見磕頭,覺得很委屈似的,英國又拚命在那裡拉攏示好,前天英國公使朱爾典去拜他,說是談得很投機,這種情形可不大好。奴才幾個商量,要請皇太后、皇上格外優容,以示羈縻。不賜宴則已,賜宴務必要請皇上親臨。」

  「你說的話,我可大不明白。達賴喇嘛不是一向跟英國不對嗎?」

  「那是以前的話,現在英國拚命在他身上下工夫,當然就回心轉意了。」

  「這可見得咱們派的人無用,不然,英國人怎麼插得進手去。」

  「是!奴才已經告訴達壽、張蔭堂留意。」奕劻停了一下又說:「賜宴要請皇上親臨,就是達壽跟張蔭堂從達賴喇嘛那裡得了口風,特為來跟奴才說,務必奏明,俯准照辦。」

  慈禧太后想了一會說:「現在也不能說,皇上到時候一定不能到紫光閣,改期的話,不好措詞。至於他另有貢品,讓他十月初九進呈,我會好好安撫他。」

  這意思是相當明顯的。十月初六紫光閣賜宴,皇帝多半不會親臨,慈禧太后已在籌思補救之計了。不過,這個看法如果不錯,太后萬壽又將如何?莫非皇帝也不來朝賀?

  這是絕大的疑問,也是個絕大的變化!袁世凱認為皇帝的病如真已加重,固然應該趕緊作最壞打算,倘或病勢如常,而慈禧太后忽然作此表示,真意何在,更非立即探明,有所因應不可。

  奕劻完全同意他的見解,於是以請屈庭桂治病為名,將他延入王府,在內書房跟袁世凱一起跟他見面。

  「皇上的病,到底怎麼樣了呢?」奕劻問說:「你是每天進宮請脈的,一定比誰都明瞭。永秋,你務必跟我說實話。」

  「在王爺跟宮保面前,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敷衍的話。皇上的病,當然輕了!呼吸慢慢恢復正常,腰痛亦減了,遺泄亦少得多。不過尿裡檢驗出來,還有蛋白質,這是腰子有病的明證。不過並不算很厲害!」

  「你今天請脈了沒有?」

  「請了。」

  「你剛才說的情形,就是你今天親眼目睹的?」

  「是啊!」屈庭桂不由得眨眼,不解奕劻問這話的意思。

  「永秋!」袁世凱問:『照你說,皇上的病不礙?」

  「不礙!」屈庭桂答說:「可是,要能安心靜養。」

  「那麼太后呢?」袁世凱又問:「經常鬧痢疾,也不礙嗎?」

  「我沒有替太后看過,不敢說。不過,到底七十四了!老年人的心臟,總要差一點,也容易中風。至於痢疾,要看情形,不能一概而論。」

  袁世凱點點頭,看著奕劻問:「王爺還有什麼話要問?」

  「一時也想不起。想到了再說吧。」奕劻又說:「永秋,咱們這會兒所談的情形,你擱在肚子裡好了。」

  「是,是!」屈庭桂急忙答應:「我知道輕重。」

  「如果皇上的病勢有變化,或者在內廷聽到什麼有關係的話,請你隨時來告訴我,或告訴袁宮保也是一樣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勞駕!勞駕!我就不留你便飯了。」

  這是暗示可以告辭了。屈庭桂隨即站起身來,奕劻卻又喊住他,親自打開紅木鑲螺甸的櫥門,裡面是各式各樣的珍玩,他挑了一隻金表,連裝得極講究的盒子,一起遞給屈庭桂。

  「這是英國公使朱爾典送我的一隻表,專為跑馬用的,」他指點著說:「這裡有個鈕,一按,秒針就不動了。我想,你數脈搏倒挺用得著!」

  「太用得著了!多謝王爺。」屈庭桂恭恭敬敬地請個安,告辭而去。

  「王爺,」袁世凱的神色變得很興奮,很鄭重了,「事情已經很清楚!我有一句肺腑之言,上達王爺。」說著,回頭望了一下。奕勵知道他的用意,喊一聲:「來啊!」

  一名聽差應聲而進。奕劻吩咐,如有下人,一律退出垂花門,並責成他在門外看守,任何人不准進入。

  於是袁世凱自己移張紅木圓凳,與奕劻促膝而坐,輕聲說道:「事情很清楚了,太后絕不能讓皇上死在她後頭。一旦龍馭上賓,後事如何?」

  「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的例子,太后總得召集御前會議,問問大家的意思吧?」

  「是的,我是請問王爺的意思。」

  「我主張立長君。」奕劻毫不考慮地說:「讓溥倫來幹!」

  「不!」袁世凱說:「王爺為什麼就沒有想到,有一天會搬到甯壽宮去納福?」

  一聽這話,奕劻目瞪口呆,好半天說不出話,腦子裡不期而然地浮起高宗內禪以後的種種傳說。可是怎麼也不能把自己跟嘉慶元年以後的高宗並合成一個人。

  「慰庭,」他終於開口了:「這怕不行!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我是疏宗。」

  「嗐!王爺怎麼妄自菲薄呢?」袁世凱說:「仁宗跟慶僖親王是同母兄弟。當初的身分、教養,完全相同,只為仁宗長了兩歲,所以得承大位,這一系下來,至今上而絕,那就該回頭由慶僖親王一系繼統,才算公道。」

  如說慶僖親王永璘一系繼統,則皇位應該落在載振身上。奕劻做夢也沒有想到,袁世凱會有這樣一種說法,真所謂匪夷所思,連當事者都覺得說不過去。

  「慰庭,你的好意,我父子感激至深,不過這件事怕辦不通。」

  「怎麼不通?請教王爺!」

  「第一,你的說法,于古無征……」

  「有征,有征!」袁世凱搶著說:「宋朝自太祖駕崩,兄終弟及,帝系從太宗傳到南渡以後的高宗。以下自受禪的孝宗開始,就又是太祖的子孫做皇帝了。」

  「孝宗是太祖的子孫?」奕劻驚訝地:「我倒不知道。」

  「有書為證,不能瞎說的。」

  書架上現成的一部二十四史,袁世凱抽出《宋史》第一本,翻到《孝宗本紀》,看都不看便遞了給奕劻。果然,書上記載得明明白白,孝宗是太祖的七世孫,秦王德芳之後。

  這使得奕劻有些動心了!不過知子莫若父,載振望之不似人君,又有楊翠喜那一重風流公案,必難服眾。所以仍是搖搖頭說:「不必,不必!徒然落個話柄,何必?」

  「王爺是怕有人不服?」

  「是啊!」

  「為何不服?如今是擇賢,振貝子那一點不如他人?當然要反對總可以找理由,這不妨事先疏通。」袁世凱停了一下又說:「當年世宗即位,弟兄之間還不是個個不服?但有隆科多在,還不是只好俯首稱臣。」

  雍正之能入承大統,得力於隆科多以步軍統領掌握著兩萬禁軍,袁世凱以此作譬,是以隆科多自擬。

  奕劻心想,袁世凱雖已不在北洋,但所練的六鎮新軍,除鐵良統制的第一鎮,由旗丁編組,指揮不動以外,此外五鎮,都能直接間接地調度。他手下的第一員大將段祺瑞,現任袁世凱嫡系的第三鎮統制,駐紮保定,駐南苑的第六鎮,本由第三鎮所孳生,實際上亦由段祺瑞在指揮。一旦有變,要求駐畿南的第一鎮,駐小站的第四鎮,駐山東的第五鎮按兵不動,作壁上觀,是袁世凱絕對可以辦得到的事,然以一鎮對付鐵良,一鎮控制京城,何愁大事不定?

  想到這裡,奕劻的雄心陡起,不斷地搓手吸氣,自我鼓舞了好一會,方始開口說道:「茲事體大!慰庭,得要好好籌畫。」

  「是,是!當然要好好籌畫,不過也要快!」袁世凱說:「照我看,比較難對付的只有澤公!」

  提到載澤,更激發了奕劻的進取之心,因為現任度支部尚書載澤,想取奕劻而代之,已非秘密。想到載澤種種跋扈的情形,他不由得恨恨地說:「總有一天讓他回家抱孩子去!」

  ※ ※ ※

  十月初六紫光閣賜宴達賴喇嘛,皇帝果然未到,十月初九,在勤政殿進貢壽禮,慈禧太后亦未召見。正當達賴喇嘛滿懷不快,決定吩咐從人收拾行李,打算儘快離京時,理藩部尚書達壽親自來頒上諭,達賴喇嘛不願跪接。直到說明是恩詔,達賴喇嘛方始勉強行禮聽宣:「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:達賴喇嘛上月來京陛見,率徒祝嘏,備抒悃忱,殊堪嘉尚,允宜特准封號,以昭優異。達賴喇嘛業經循照從前舊制,封為西天大善自在佛,茲特加封為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,其勒封儀節,著禮部理藩部會同速議具奏。並按年賚給廩餼銀一萬兩,自四川藩庫分季支發。達賴喇嘛受封後,即著仍回西藏,經過地方,該管官派員挨站護送,妥為照料。到藏以後,務當恪遵主國之典章,奉揚中朝之信義,並化導番眾,謹守法度,習為善良。所有事務,依例報明駐藏大臣,隨時轉奏,恭候定奪。期使疆埸永保治安,僧俗悉除畛域,以無負朝廷護持黃教,綏靖邊陲之至意。並著理藩部傳知達賴喇嘛祗領欽遵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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