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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二


  「大事?」

  「是的,大事!」

  「我明白了!」趙秉鈞一反悠閒的神態,臉色嚴肅,並且帶著恐懼,「確是件大事!」

  在他們這樣神秘、深沉而慄懼的神態之下,袁世凱驀地裡領悟了,內心大震,臉色凍變,覺得需要好好想一想。

  楊士琦與趙秉鈞亦是如此。因為他們發現,原來只有一個人心裡的猜疑,甚至只是一個妄誕的念頭,而此刻卻變成彼此在商議,至少是研究,那件「大事」究竟可行與否了!

  袁世凱很快地恢復了常態。也就是內心接受了楊士琦的想法,「杏丞說從頭細數,我看要從兩宮孰先孰後數起。」他說:「倘或子在母亡,會是怎麼個局面?」

  楊、趙兩人是一樣的想法,如果慈禧太后駕崩,皇帝健在,首當其衝的便是袁世凱。皇帝不論在瀛台、在頤和園、在西安行宮,只要覺得幽居無聊,就會拿紙畫個烏龜,寫上袁世凱的名字,然後把它剪得粉碎,或者將紙烏龜貼在牆上,用小太監所制的竹弓竹箭發射,不中鵠不止。

  當然,皇帝一朝收回大權,能不能殺得掉袁世凱,自是一大疑問,但不論如何,他之倒楣是倒定了,這話要直說亦未嘗不可,不過措詞不能不講究。

  「那是件不堪想像的事!」楊士琦說。

  「不是不堪想像,」趙秉鈞緊接著說:「是不敢想像。」

  「其實也沒有什麼不敢想像!上頭要有什麼大舉措,總也得先經軍機,才能成為事實。」

  「不能先換軍機嗎?」楊士琦冷冷地說。

  「對!」袁世凱很快地接口:「咱們就是研究這一點,到那時候,軍機上留下的會是誰,新進的又是誰?」

  「醇王當然會留下。」

  「肅王一定會進軍機,」趙秉鈞接著楊士琦的話說:「保不定還是領班。」

  「那你的意思是,老慶一定不會留下囉!」

  「是的。如果老慶留下,肅王的資格邁不過他去。」

  「我當然要回洹上養老去了!」袁世凱的語氣近乎自嘲:「我擔心的是那一來朝局會有大翻覆。國事如此,何堪再生動亂?如果康梁得志,善化東山再起,西林捲土重來,只怕用不到三年,就會斷送了愛新覺羅的天下!」

  「康梁不見得會得志。」趙秉鈞說:「我聽肅王談論,說皇上這幾年跟戊戌以前,大不相同了,到底經過這一場大亂,逃過那一次難,長了許多見識,不會輕舉妄動,再說銳氣也消了許多。不過善化複起,卻是一定的!」

  「然則西林重來,亦為時所必然。那一來,」楊士琦說:「一定翻戊戌政變這一案。北宋紹聖,明末崇禎年間的往事,必見於今日。」

  他所說的典故,趙秉鈞聽不懂,袁世凱卻很瞭解,點點頭:「此語甚確!我們須早為之計。」

  「定計先要定宗旨。」楊士琦說:「是預先疏通呢,還是不容此翻覆出現?」

  袁世凱起身蹀躞,沉吟不答。想了好一會,突然站在趙秉鈞面前問道:「你說李蓮英想躲開那件『大事』,是你的猜想呢,還是聽到了什麼?」

  「也不算是猜想,是細心琢磨出來的。」

  「你知道不知道當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?」

  「知道!我就是從那件事上悟出來的。」

  袁世凱點點頭,「你琢磨得不錯!不過,這件『大事』李蓮英不幹,自然會有人幹!」他看看他們兩人問:「是嗎?」

  「此所以小德張格外值得重視。」楊士琦說:「眼前倒是肅王的一舉一動,更宜注意。」

  「這何消說得?」趙秉鈞答道:「在眼前來說,我還能制他,倘或他再往上爬,我可就無能為力了。」

  「當然不能讓他再往上爬,如果他能往上爬,大事就不可為了。」楊士琦說。

  這等於有了一個結論,也就是定了「宗旨」,如楊士琦所說的,必不容朝局有大翻覆的情形出現。

  ※ ※ ※

  在宮中,戊戌政變以後一度在私下流傳得很盛的一句話:「換皇上」,如今又有人在悄悄談論了。

  不過,同樣的一句話,前後的意思不一樣。那時說「換皇上」就是換皇上,現在說「換皇上」,是意味著大權會有移轉。

  皇帝駕崩,另立新主,固然是「換皇上」,但也可能是「老佛爺」歸西,大權複入皇帝之手,那就成了真正的「換皇上」。皇帝不再有名無實,猶如脫胎換骨,再世為人了!

  有那知文墨,能夠在內奏事處、養心殿等處當差的太監,這一陣子常常為同事講改朝換代的故事,「只要一換了皇上,總歸有人要倒大黴!」他們得出一個結論,「倒楣的是誰呢?是老皇面前最得寵的人,寵得愈厲害,倒的黴愈大!」

  聽這話很容易地使人想到和珅,嘉慶四年正月初三,太上皇帝賓天,到得初八,和珅便以二十大罪被逮、抄家,十八賜自盡。靠山倒得不過半個月工夫,即以家破人亡。

  類似情事,自不止嘉慶一朝。只以最近的兩朝來說,文宗即位,道光年間的權相穆彰阿立遭罷黜;同治即位,顧命大臣載垣、端華、肅順,賜死的賜死,斬決的斬決。當今皇帝即位,只為掌權的人沒有變動,也就沒有什麼誅戮。但是,眼前可能要有變動了!

  最害怕這個變動的,是崔玉貴。「唉!」他時常對徒弟嘆息:「老佛爺活一天,我活一天!」

  他的徒弟——太監中凡是比較親近皇帝的,這十年來殺的殺,攆的攆,消除將盡,凡是在緊要處所當差的,大半是他的徒弟。其中有好些原來聽李蓮英指揮的,亦由於李蓮英的急流勇退,改投在崔玉貴的門下了——都知道,他處在孤立無援的困境中。慈禧太后如果不能再庇護他了,皇帝當然要殺他,那怕皇帝也不在了,還有瑾妃與她的娘家人,追論珍妃「殉國」之事,不知有多少人會站出來抱不平,眾怒難犯,一條老命是怎麼樣也保不住了!

  偏偏無可奈何地又把皇帝的幼弟,二十三歲的濤貝勒得罪了。那天九月十五,照宮廷的規矩,凡近友親貴都要進時新果物肴饌,孝敬老太后,載濤早已成年成家,當然亦不例外。這天命小太監帶著雜役,挑了食盒到頤和園,附帶囑咐,順道去看一看皇帝近日的病情如何。

  去時很順利,見著了皇帝,也代載濤請了安。而就在這小太監出園回府覆命時,已有密報到達慈禧太后的寢宮。

  這應該是最平常的事,而在此時此地是最嚴重的事。慈禧太后倒不在乎載濤,只怕皇帝有什麼話交代這個小太監帶出去。于是非抓這個小太監來問不可了!

  於是由崔玉貴派人帶著護軍直奔濤貝勒府,其勢洶洶地將貝勒府的人嚇一大跳。報到上房,年輕氣盛的載濤大為不悅,鐵青著臉,親自來問究竟。

  「你們要幹什麼?」

  「奉旨來拿剛才到皇上寢宮裡的小太監。」崔玉貴所派的人答說。

  「是奉誰的旨?』

  「老佛爺的旨意。」

  載濤這時才知道自己的話,不但問得多餘,簡直是問錯了!奉旨當然是奉懿旨,皇帝還能來抓他的人?如今這一問明瞭,怎麼下得了台?

  年輕好面子,未免就不識輕重了,頓時虎起了臉說:「沒有皇上的旨意,不能拿我的人!」

  如果來人問一句:「莫非要抗懿旨?」這件事就搞得無法收場,幸而那人還識大體,不肯說這一句話,只說:「那就得冒犯了!」

  歪一歪嘴,帶來的護軍分頭去搜,搜到了立即帶走。載濤氣得要拚命,護衛們擁上前去相勸。載濤喜歡票武生,常跟楊小樓、錢金福在一起打把子,腰腳上頗有點功夫,五六個護衛下死勁才把他抱腰捉手地攔住。

  「都是崔玉貴這個老兔崽子!」載濤跳著腳罵:「總有一天收拾他!」

  等有人把這話傳到崔玉貴耳朵裡,被逮的小太監因為抵死不承認皇帝有話交代,已為內務府慎刑司杖斃了。

  「你們看,無緣無故又招上這個怨!」崔玉貴簡直要哭了!

  很顯然地,如果將來是由醇王之子繼位,濤貝勒以皇帝胞叔之尊,要取他性命,還不容易?

  「師父,你老不用愁!我一個人給他抵命就結!」

  說這話的人叫孫敬福,外號孫小胖子,本來是慈禧太后面前供奔走,頗為寵信,因此,崔玉貴建議派他去伺候皇帝,作為可靠的耳目,載濤派小太監順道去給皇帝請安,就是他來報的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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