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六七八


  奕劻聽得這話大吃一驚!心裡懊悔,不該讓袁世凱開口,如今可為難了!照袁世凱的說法,肅王善耆應與康梁同科,但又何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訐告此事?倘或不聞不問,萬一有何事故,袁世凱會說,當時曾警告過慶王,他沒有表示,只好不辦。這就變了比同隱匿,至輕也是個革爵的處分。

  看他臉上陰晴不定,袁世凱索性再說些讓他膽戰心驚的話,「王爺,」他說,「肅王辦的消防隊,用兵法部勒,一樣有洋槍,一樣三六九出操。請問,救火消防隊用得著這個嗎?」

  奕劻的臉都嚇黃了,「他要幹什麼?莫非要造反?」他氣急敗壞地說。

  「王爺,」袁世凱搖搖頭,極冷靜地答說:「你這話誰都沒法子回答。」

  奕劻心想,消防隊練武攜槍,不就是打算趁火打劫嗎?倘或宮廷有災,命消防隊進大內救火,可能俄頃之間,變起不測。

  轉到這個念頭,不由得打了個寒噤。

  「那怎麼辦呢?」奕劻緊皺著眉說:「以善一的身分,能有什麼位置?」

  「善一」就是肅王善耆,他居長,弟兄四人名字中都有一個善字,而輩分則與帝系的「溥」字輩相並,因而輩分較高的親貴,都以善一、善二叫他們兄弟。善一的輩分雖低,畢竟是世襲的親王,即令犯有極重的過失,亦須有確實的證據,方能奏請處置。如今事涉曖昧,而又關係重大,如果讓慈禧太后知道了他是這樣的態度,必然震怒,但卻無奈其何。倘或隱匿不言,萬一出了什麼事,可又脫不得干係。此所以奕劻為難萬分。

  他的處境是袁世凱早就想到了的。就要奕劻覺得為難,才會聽從他的建議。於是他用安慰的語氣說:「王爺也別著急,事情就怕不能前知,知道了總有法子預防。親貴理當保全,倘有不測之事,就算自己沒有責任,又何忍見那位親王為端華、載垣之續?」

  「一點不錯,一點不錯!」奕劻連連點頭,「無事是福!」

  「我在想,親王體制尊貴,朝廷必當優禮,表面上實在不能有什麼舉動,為今之計,唯有釜底抽薪,削其羽翼!」

  「釜底抽薪,削其羽翼!」奕劻輕輕的念著,抬眼望著袁世凱問:「你的意思是,把他手下得力的人辦幾個,或者調開?」

  「不!羽翼者康梁一党,什麼中華憲政會,遠在海外,鞭長莫及,不如先查辦政聞社!只要上諭一下,湯覺頓之流,自然聞風而遁,再無人逞其如簧之舌,盅惑親貴。這才是愛人以德的保全之道。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冠冕堂皇,奕劻大為讚賞。因此第二天奉旨會議時,便提出解散政聞社的主張,滿座皆以為然。民政部尚書肅親王善耆,亦在座中,見此光景,唯有沉默。散會以後,一路哼著「先帝爺,白帝城」,揚長而去。回到王府,未及更衣,便連呼:「找王小航來!找王小航!」

  這王小航單名一個照字,漢軍旗人,跟肅王府的淵源甚深。戊戌改變之前,在禮部當主事,上折言事,尚書懷塔布、許應弢不肯代遞。王照一怒之下,做了一個呈文,指責堂官不當,不遵旨為他代遞奏摺。而且這呈文是上堂親遞,同時聲明:兩尚書不受,他要到都察院呈遞。

  自有部院以來,從未有過這樣的怪事。懷塔布與許應弢迫不得已,只好答允,為他代奏,隨即由許應弢親自動筆,擬了一個奏摺,說王照「咆哮堂署,藉端挾制」,並解釋不為代遞的緣故是:王照奏請皇帝遊歷日本,而日本最多刺客,從前俄國皇太子及李鴻章都曾遇刺。王照置皇帝于險地,所以不敢代遞。又指責王照「居心叵測,請加懲治」。

  這道奏摺很厲害,能為王照帶來殺身之禍,無奈銳意變法的皇帝,一意廣開言路,對禮部堂官顧慮他的安危,並不見情,降旨道:「是非得失,朕心自有權衡,無煩鰓鰓過慮。」

  接著又說:「若如該尚書等所奏,輒以語多偏激,抑不上聞,即系狃於積習,致成壅蔽之一端。懷塔布等均著交部議處。」結果,懷塔布、許應弢,及兩名滿缺的侍郎,一律革職。處置之苛,未之前聞。王照亦就因為掀起這麼一場大風波而名聞海內了。

  及至戊戌政變失敗,王照當然在查辦之列,幸而是京中土著,又有善耆照應,得以聞風脫走,與康有為同船逃到日本。前兩年方始悄悄回國,化名「趙先生」隱居昌平、保定等地,不過經常溜到京城,以肅王府為居停,作善耆的謀主。

  這時把王照請了來,善耆便將政聞社行將奉旨解散的決定,告訴了他,向他問計,應該如何預作佈置?

  王照與康有為由患難之交搞成水火不容,肇因於康有為露了以保皇為沽名圖利之計的狐狸尾巴,在日本動輒向人說,他奉了皇帝的「衣帶詔」,命他起兵「勤王」。起兵要糧要餉,借此便可募捐籌款。有人以此求證于王照,他自然不肯替康有為圓謊,因而結成冤家。不過,王照對梁啟超是頗有好感的,所以勸善耆應該設法保存政聞社。

  「既然勒令解散,想來下一步就是查拿了。這個責任自然落在民政部,那時候王爺可就為難了。」

  「說得是!」善耆憬然有悟,「事不宜遲,教他們快走吧!此刻老趙怕還不知道這件事,等他一知道,布下羅網,那可要大糟其糕。」

  老趙是指民政部侍郎趙秉鈞,誰都知道他是袁世凱的鷹犬,掌握著民政部屬下的密探。王照心想,這趙秉鈞自題別號叫「智庵」,陰險多計,一奉解散政聞社的上諭,必定秉承袁世凱的意旨,小題大作,株連無辜,只怕各省請願代表都會遭殃,因此決定親自出去一趟。

  「王爺,我看這件事得我去料理。」他說,「別人去,話說不清楚,不瞭解事機之險,會誤大事。」

  「你去自然最好。不過,怕顯眼!」

  「不礙,我會化裝。我還得跟王爺要點東西。」

  「什麼?」善耆問:「錢?」

  「錢倒不要,要南下的火車票,只要三等、四等,多多益善。」

  「那容易!」

  善耆隨即派人到前門車站買了一百張京漢鐵路的火車票,派人保護化了裝的王照,到前門外東河沿、大柵欄、八大胡同走了一遍,直到午夜方回。

  第二天果然下了上諭:「近聞沿江沿海,暨南北各省設有政聞社名目,內多悖逆要犯,廣斂資財,糾結黨羽,託名研究時務,陰圖煽亂擾害治安。若不嚴行查禁,恐複敗壞大局,著民政部,各省督撫,步軍統領,順天府嚴密查訪,認真禁止,遇有此項社夥,即行嚴拿懲辦,勿稍疏縱,致釀巨患。」

  趙秉鈞一看有「嚴拿懲辦」的字樣,隨即下令,遇有談論國事,鼓吹立憲而行跡可疑的陌生人,先逮捕了再說。可惜,他晚了一步,湯覺頓與各省請願代表,都在這天上午,拿著王照所送的車票,上了南下的火車,即有少數逗留在京的,亦以接到警告,及早躲到親友那裡,深居簡出,噤若寒蟬,趙秉鈞的部下一無所獲。不過,大老們的耳根倒是清淨了,因為各省請願之事,就此無疾而終。

  話雖如此,應該交代的表面文章,仍舊密鑼緊鼓地在趕工,八月初一那天,終於頒發了一道煌煌上諭,明定籌備立憲期限為九年,也就是在光緒四十二年頒發憲法。同時在這道上諭中,公佈了「憲法大綱」、「選舉法要領」,以及「議院未開以前,逐年籌備事宜清單」。憲法大綱中首列「君上大權」,共計十三款。第一款:「大清皇帝統制大清帝國,萬世一系,永永尊戴,」第二款:「君上神聖尊嚴,不可侵犯。」此外,立法、召集會議、用人、軍事、外交、財政諸大權,統歸君上,不受干涉。唯一有些微憲法意味的一款是:「司法之權,操諸君上。審判官本由君上委任,代行司法,不以詔令隨時更改者,案件關係至重,故必以已經欽定法律為准,免涉紛歧」

  儘管歸政於民,有名無實,但畢竟立憲有了期限,當國的大老可以松一口氣了。尤其是慈禧太后,真有如釋重負之感,因而興致顯得特別好。宮眷的情緒完全視「老佛爺」的喜怒愛憎為轉移,兼以時入仲秋,桔綠橙黃,一年好景之始,樂事正多,轉眼慈聖萬壽,更是好好熱鬧一番。

  「人生七十古來稀!過了七十,就該年年做生日。何況是皇太后,更何況立憲有期,太平在即。」

  內務府的這一論調,流傳得很廣,在內廷行走的人,無不津津樂道,但有件事頗生爭議。這年慈禧太后萬壽,有個往年所無的點綴:西藏黃教的達賴喇嘛,將攜帶著大批珍貴的貢品,趕在萬壽期前入覲。在乾嘉以前的盛世,這是常事,自道光至今,外患內亂頻仍,時世不靖,道路修阻,達賴及班禪入覲之事,久已停止,如今複舉,正見得盛世將臨,所以很熱中於這件事。

  可是李蓮英卻屢次諫阻,他的理由是誰都想不到的,說是故老相傳,皇帝與達賴同城,必有一方不利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  「你是說,皇帝有病,怕達賴來了,會有沖克?」

  「是!」李蓮英直答說:「不然何必降旨各省薦醫生?」

  慈禧太后默然。從回鑾以後,她就漸漸發覺,李蓮英很衛護皇帝,現在聽他這話,更是效忠皇帝的明證。不過,她也知道,李蓮英跟榮祿一樣,不管怎麼樣,是不會背叛她的,別人擁戴皇帝就會結了黨來反對她,而李蓮英決不會!而細細一想,他亦沒有錯,皇帝的病,若能痊癒,自己仍舊是太后,倘或不起,且莫說立了幼主又得有好幾年的辛苦操勞,而且太皇太后畢竟隔著一層,大權多少要分給皇后,總不如全握在自己手裡來得好。

  於是她說:「你是那裡聽來的怪話!皇上還能讓個喇嘛克死?若說有個人不利,也必是不利於達賴。」

  李蓮英適可而止,不再往下說了。慈禧太后卻想起一件事,達賴早就到了山西,駐錫五臺山,六月初將由山西巡撫,一指派妥人,護送來京。至今兩月,何以未到?

  第二天問起軍機,此事歸世續主持,便由他答奏:「六七月裡天熱,帶來的貢品又多,一路調撥夫馬,種種不便,所以等到涼秋入覲。」

  「現在不是秋涼了嗎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