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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七


  類此的奏請,除了報紙刊載以外,朝廷照例「不報」,卻抄發了奉派赴國外考察憲政,甫自德國、日本歸來的禮部侍郎于式枚的一道奏摺。於式枚在北洋幕府多年,專司章奏,文字為海內傳誦,所以即使對憲政沒有興趣的朝士,也要仔細讀一讀。

  他的奏摺中劈頭就說:「臣愚以為憲法自在中國,不需求之外洋。」只看這句話,對熱中立憲的人,便是兜頭一盆冷水。

  但他的文章,自有不能不令人平心靜氣,細究其故的魔力:「近來訪察群情,詳加研究,編考東西之歷史,深知中外之異詞。中法皆定自上而下奉行,西法則定自下而上遵守,此實振古未聞之事,乃為近日新說所宗。臣曆取各國憲法條文,逐處參較,有其法己為中國所已有而不須申明者,有其事為中國所本無而不必仿造者,有鄙陋可笑者,有悖誕可笑者,有此國所拒而彼國所許者,有前日所是而後日所非,固緣時勢為遷移,亦因政教之歧異。」

  話雖如此,於式枚認為比較可取的是日本憲法。「雖西國之名詞,仍東洋之性質,自為義解,頗具深心。」以下引敘上海報上刊佈的一篇題為《今年國民為國會請願文》的文章,攻擊「憲政所以能實行者,必由國民經有一運動極烈之年月,蓋不經此,不足以摧專制之鋒」的論調,他說:「各國立憲,多由群下要求,求而不得則爭,爭而不已則亂,夫國之所以立者曰政;政之行者曰權;歸之所歸,則利之所在,定於一則無非分之想,散於眾則有競進之心,其名至為公平,其勢最為危險!行之而善,則為日本之維新,行之不善,則為法國之革命。」

  接著撮敘法國大革命及日本立憲的結果,從而議論:「蓋法國則當屢世苛虐之後,民困已深,欲以立憲救亡,而不知適促其亂。日本則當尊王傾幕之時,本由民力,故以立憲為報,而猶須屢緩其期。上有不得已之情,下有不可遇之勢,情勢所迫,不得不然。至於我國臣民,本來無此思想,中國名義最重,政治最寬,國體尊嚴,人情安習,既無法國怨毒之積,又非日本改造之初。我皇太后、皇上曲體輿情,俯從廷議,特允非常之舉,寬為莫大之恩!迭降諭旨,既極周詳,分定年期,尤為明盡,應如何感頌奮勉,以待推行,豈容欲速等於索償,求治同於論價?」

  至此筆鋒一轉,以輕蔑的語氣,大罵主張立憲的記者、教員:「況今之言之憲,請國會者,實為利而不為害,且在士而不在民!其所言報館、學堂,不農不工不商,但可強名為士,未嘗任納稅當兵之責,乃欲幹外交內治之權!至敢言『監督朝廷』,又或雲『推倒政府』,讀詔書則妄加箋注,見律令則曲肆譏彈,胥動浮言,幾同亂黨!」因此,於式枚認為:「觀於法國之事,則知發端甚巨,固禍變之宜防。」但亦不否認:「又觀於日本之事,則知變法方新,亦人情所恒有。」從而警告:「惟須亟籌補救之策,乃不至成潰決之虞。」至於補救之道:「惟在朝廷力圖富強,廣興教育,用人行政,一秉大公。不稍予以指摘之端,自無從為煽惑之計。至東南各省疆吏,尤當慎擇有風力、知大體者,隨時勸導,遇事彈壓,庶不至別滋事端。」最後歸結到憲法,主張先「正名定分」,引「日皇所謂『組織許可權,由朕親裁』;德相所謂『法定於君,非民可解』,」意在言外地表示:「將來的憲法,必當出於欽定,而不可由國會厘訂。」至於制憲的程式,該等到「將來各處奏報到齊,必須慎擇賢才,詳加編訂,於西法不必刻劃求似,但期於中正無弊,切實可行。」

  如此立論,在守舊派,尤其是攬權日甚的少年親貴,自然擊節稱賞,一般人看來,覺得除掉「頌聖」不免肉麻,批評敢言的記者、教員,持論過苛以外,由於他承認立憲的要求,為「人情所恒有」,所以並未起多大的反感。至於對宦海升沉特感興趣的人,則著眼于「東南各省疆吏,尤當慎擇有風力、知大體者」這句話,認為是針對兩江總督端方而發,東南督撫,或者會有調動。

  這篇文章只引起批評,並未引起風波,但傳到海外,保皇黨紛紛大嘩。於是到了六月裡,軍機處接到一個怪電報。

  這個電報發自南洋,是個電奏,自署名叫作「法部主事陳景仁」,自道是政聞社社員,電文中將于式枚狗血噴頭地痛駡了一頓,請朝廷「革於式枚之職,以謝天下。」

  「荒唐,荒唐!」張之洞看完這通電報,大搖其頭:「時逢末世,什麼怪事都有!各位看,該當作何處置?」

  「革職不就完了!」世續答說「主事無專折奏事之權,光這越分言事,就可惡之極!」

  「且慢!」袁世凱另有看法,「陳景仁所恃者政聞社,政聞社又何所恃而敢如此倡狂?」

  此言一出,滿座默然。最後是慶王奕劻開了口:「不必多問了!我看,只拿政聞社請限期立憲,跟這姓陳的並作一案,發一道上諭。各位看呢?」

  大家都知道,政聞社跟肅親王善耆有關係,所以奕劻主張「不必多問」。不過陳景仁究系何許人?何以會在南洋?張之洞認為應該查一查。

  「何妨先找一部『縉紳』來看看?」

  世續這句話提醒了大家。隨即取來琉璃廠榮祿齋印刷的,光緒三十四年春季及夏季的縉紳錄,遍查法部官員,就找不到一個名叫陳景仁的主事。

  「莫非是冒名開玩笑的?」張之洞說「如本無其人,則煌煌上諭,無的放矢,那可不成事體了!」

  「冒名是不會的。」世續又說「照我看,此人在法部怕查不出來,必得到吏部才有著落。」

  這一來,袁世凱也想到了,「或者是個捐班主事,」他說:「從未到過法部。」

  他的猜測不錯,吏部司官查複,陳景仁是捐班主事,本來分發刑部,一改新官制,便變成了法部主事,聽說此人是南洋的一個富商。

  只要有這個人就好辦了。由張之洞口授大意,軍機章京擬好一個旨稿,呈堂傳閱。袁世凱看上面寫的是:「政聞社,法部主事陳景仁等電奏:請定三年內開國會,革於式枚以謝天下等語,朝廷預備立憲,將來開設議院,自為必辦之事。但應行討論預備各務,頭緒紛繁,需時若干,朝廷自須詳慎斟酌,權衡至當。應定年限,該主事等何得臆度率請?于式枚為卿貳大員,又豈該主事等所得擅行請革,聞政聞社內諸人良莠不齊,且多曾犯重案之人,陳景仁等身為職官,竟敢附和比昵,昌率生事,殊屬謬妄。若不量予懲處,恐侜張為幻,必致擾亂大局,妨害治安。法部主事陳景仁,著即行革職,以肅官常。」

  「我想改一兩句。」袁世凱提筆勾抹添寫了兩句,再送張之洞看。

  一看,「以肅官常」四字勾掉了,添了兩句:「由所在地方官查傳管束,以示薄懲。」張之洞便即問道:「陳某人在南洋,如何命地方官查傳管束?」

  「這加個伏筆。」袁世凱說:「此人倘敢潛回內地,就可以責成地方官遵旨行事了。」

  「啊,啊!」張之洞不免自慚,當了三十年的督撫,連公事上這個小小的竅門都還不識,豈非荒唐?

  ※ ※ ※

  這道上諭,面奏裁定,第二天南北各報,都用大標題登了出來,政聞社社員大嘩,紛紛寫信給梁啟超,或者政聞社的總務員,年高七十,精通六國文字的馬相伯,要求退社。所持的理由不一,有的是為「侜張為幻,必致擾亂大局,妨害治安」的話頭嚇倒,怕惹來大禍;有的是覺得「良莠不齊,且多曾犯重案之人」的話太難聽了,不願同流合污;有的認為陳景仁太霸道,既然講言論自由,有話大家好說,何致于於式枚說錯了話,便該革職?

  就在這政聞社社員紛紛要求退會或解散團體之時,「預備立憲公會」所策動的各省國會請願代表,已陸續到京,八大胡同與戲園飯館平添了無數打著藍青官話,滿口新名詞的陌生面孔。有時因言語隔閡,習俗不同,惹起糾紛,「地面上」的官人,總是善言排解,此由於民政部尚書肅王善耆曾經迭有「堂諭」,對這些代表,務必妥為保護之故。

  袁世凱對肅王的態度頗為不滿,不過他一向不願得罪親貴,所以隱忍未言。但對政聞社卻耿耿於懷,隱憂莫釋,因為愈來愈多的跡象,顯示政聞社以擁肅、離慶、拉張、倒袁為宗旨,尤其離間他與慶王奕劻的關係這一點,更難忽視,日夕伺機,想一舉消滅政聞社。

  機會終於來了!就在杜鐘駿到京請脈的那時候,由美國三藩市來了一通電報,是「中華帝國憲政會總長康有為,副長梁啟超暨海外二百埠僑民」所上的請願書,列陳「十二大請願」,可歸納為九事,其中最重要的共有五點。

  第一點「立開國會以實行憲政」,這在慈禧太后已司空見慣,不以為忤。盡裁閹宦,遷都江南,及改國號大清帝國為中華帝國,則無不犯了大忌。慈禧太后勃然震怒,將原電交了下來,命軍機處會同政務處及憲政編查館會議具奏。

  袁世凱成竹在胸,但須先有一番佈置,特地去看慶王奕劻,要求屏人密談。

  「王爺,」他神色凜然地說「我有件心事,至今不敢率直奉陳。王爺知道不知道肅王結交了一些什麼人?」

  「我不太清楚。」奕劻答說:「此人向來不講邊幅,瘋瘋癲癲的,不必理他!」

  「不然!瘋子會闖大禍!」袁世凱又問:「王爺可知道,所謂『中華帝國憲政會』,就是保皇黨的改名?」

  「知道。」

  「康有為有個弟子叫湯覺頓,在京已經多時,王爺可知道?」

  「不知道,連湯什麼頓這個名字我都沒有聽說過。」

  「那就無怪乎王爺不知道了!這湯覺頓便是奉了康梁之命,專門來跟肅王聯絡的,他們經常見面。」袁世凱說到這裡突然頓住,而臉上是極痛苦的表情。

  這使得奕劻既驚且疑,「慰庭,」他問,「你有什麼難出口的話。」

  「我有句話,不忍而又不能不言,說出口來,就要有個歸宿。否則,王爺怕亦擔了很大的責任。

  奕劻駭然,「何出此言?」他將心定了下來,沉著地說:「慰庭,你不妨說給我聽,如果我該負責任,我一定負。」

  袁世凱點點頭,壓低了聲音說:「保皇黨的首腦,從前是康有為,現在是肅王!朝廷嚴旨要捕康梁,而康梁奉肅王為魁首。王爺,請問這該怎麼說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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