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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六


  「是壽藥房配的藥,大概藥的年分久了。」

  「這怎麼行!現在派你到同仁堂去配藥。」

  「是!」

  不久,奎俊從殿裡出來,招招手將杜鐘駿領了進去,只見皇帝坐在一張小圓桌前面,桌上擺著一小包一小包的藥。

  「杜鐘駿,」皇帝問道:「藥材是不是四川雲貴一帶的最好?」

  「不一定,各地有各地的特產。」

  「這『於術』呢?」

  「浙江省於潛縣出的最好,所以叫於術。」

  皇帝點點頭,「這張方子是陳秉鈞開的,昨天不想吃,今天拿出來看看,覺得還不錯,服一劑也不妨,誰知道盡拿些壞藥給我吃。」他又問:「茯苓、山藥那裡最好?」

  「茯苓自然是雲南,山藥要河南出的才地道。」

  「好!以後你們開方子,都要注明藥材的產地!」

  「是!」

  杜鐘駿請完脈開方子,心裡在琢磨,注明藥材產地,是不是要各省督撫進貢呢?果然如此,下藥又要斟酌,不必多找麻煩。

  果如所料,第二天就由軍機處分電各省,凡有特產藥材,立即進貢。此外又由慈禧太后傳諭:各省所薦醫生六人,分為三班,兩月一換。同時發下一張名單:頭班張彭年、施煥,第二班陳秉鈞,周景燾,三班呂用賓、杜鐘駿。

  這比六天一輪的辦法要好些。但使杜鐘駿困惑的是,何以會排出這麼一張名單?他當然是有自信的,而且皇帝亦頗讚賞他的醫道。呂用賓是京城裡的名醫,口碑極好,如果是他們兩人排為頭班,也許兩個月內就能大見效驗。誰知將好手排在後面,實不知其意何居?

  當然,這是無法去求得解釋的事,而且從這天起,杜鐘駿對皇帝的病情也隔膜了,只聽說同仁堂到海澱開了分號,因為自從枸杞生蟲,皇帝一怒命奎俊親自到同仁堂配藥之後,內務府就曾面奏,說頤和園離同仁堂很遠,來回路程非幾個鐘頭不可,配藥回來,趕不上吃,不如命同仁堂就近設立分店,最為便當。皇帝准奏,同仁堂便是奉旨設立分號了。

  這樣過了有七八天,杜鐘駿正閑得沒事幹時,內務府忽然派人來通知,說繼祿有請。趕到那裡,才知是派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差使。

  「杜大夫,請你來當考官。」繼祿笑道:「看考醫生的文章。」

  原來皇帝脈案,逐日有人到奏事處去抄了出來,賣給上海各報駐京的訪員,發電報回去,刊登在報上。端方正在江南考醫生,便以此作為題目,取中二十四卷,特地派專差將此二十四卷送進京來。奏摺上說明:如果賞識那一卷,即派此人進京請脈。

  「端制軍可真是會做官!不過,法子也太新鮮了一點。皇太后說,她也不知道那一卷好?發交吏部陸尚書看,他也不敢作主,那就只好借重各位的專長了。」

  杜鐘駿也覺得端方有點異想天開,不過,他倒很感興趣,期待著其中或許真有高手,道理說得透徹,用藥別有新意,大可供作借鏡。所以當即在內務府坐了下來,一卷一卷細細的看。

  按說,同一脈案,用藥不致大相徑庭。那知不然,二十四卷,起碼有十個不同的說法。有的說,應該補腎;有的說,應該用六味地黃丸;有的說,當補命火;有的說,要用金匱腎氣丸;又有主張補脾胃的;也有斷言,必當氣血雙補,用參茸之類極珍貴的藥。其中有一卷最妙,說皇帝的病,應當陰陽並補,所開的藥是十全大補丸。

  「都是懸揣之辭。」杜鐘駿率直陳言。「沒有一個人搔著癢處。」

  「我想也是!」繼祿說道:「皇上的病,連我們經常在內廷行走的人都弄不清楚,何況遠在上海,只憑脈案開方子,豈有不是隔靴搔癢的?」

  「正是這話。」杜鐘駿問道:「聽說皇太后中秋吃壞了肚子,一直拉痢。可有這話?」

  「怎麼沒有!」

  正說到這裡,另一內務府大臣奎俊闖了進來,探問「閱卷」的結果。聽了杜鐘駿的意見,只是搖頭。

  「不用說遠在上海,」他說:「就近在咫尺,象頭班張彭年、施煥的藥,皇上吃了毫無效驗……」他忽然頓住,欲言又止,是有話想說而有所顧忌似的。

  「你說吧!」繼祿比奎俊更無顧忌,「忌諱什麼?」

  於是奎俊將哽在喉頭的話吐了出來:「你們在這裡請脈,我早就想跟你們說了,皇上的病,不容易治,你們不請脈更好!」

  聽得這話,杜鐘駿驚疑不定,但不便多問,而且料想追問亦不會有結果,只好當作沒聽見,接續未完的話題,問到慈禧太后的痢疾。

  「時好時壞,一直在鬧肚子。」繼祿答說:「不過不願意大家提這件事而已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你想,皇上天天請脈,有脈案發出來,皇太后再病了,豈不影響人心?」

  「這樣諱疾總不是辦法!」杜鐘駿說「老年人最怕這個毛病,而況……」他也欲言又止了。

  「怎麼不說下去?」繼祿催問。

  「我也是聽人說的,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?說皇太后抽抽這個,是不是?」杜鐘駿做了個抽大煙的手勢。

  「你指皇太后抽『福壽膏』?偶爾抽著玩兒,沒有癮。」

  「那還好!」杜鐘駿點點頭:「不然,煙痢是最麻煩的。」

  「聽說陸總憲,就是戒煙之後得了痢疾,治得不得法,送掉了老命!」

  「總憲」是都察院左都禦史的別稱,從新官制頒佈以後,只設都禦史一員,由原任左都禦史陸寶忠蟬聯。

  此人是江蘇太倉人,光緒二年丙子恩科的翰林,循分供職,當到左都禦史。謹慎清廉,說來是個好官,不幸的是那「一口癮」害了他。上年厲行煙禁,京中各衙門官員,准許自行陳請,限期戒斷。京外大小文武官員,則限定在六個月內戒絕。半年已過,詳加考查,王公大臣四人,痼癖如舊,王公兩人是睿親王魁斌、莊親王載功;大臣兩人巧得很,都出在都察院。一個是都禦史陸寶忠,一個是副都禦史陳名侃。

  於是軍機大臣奏明,採取了一個很有力的措施,睿、莊兩王所領的各項差使,如都統、前扈大臣、內廷行走等等,盡皆開去,陸寶忠與陳名侃則暫時開缺,一律派員署理,「如能迅速戒斷,仍准照舊複職。」否則,兩親王革爵,兩大臣革職,決不寬貸。

  有此嚴旨,陸、陳二人自然奉命唯謹。陳名侃的煙戒得還算順利,陸寶忠卻痛苦萬狀。其實戒煙的方子無其數,陸寶忠一一覓來服用,總無效驗,最後是用涕泗橫流,強忍不顧的「熬癮」之法,方始戒斷,而元氣卻大喪了。

  到得光緒三十四年正月,上奏陳明,戒煙淨盡,仍准回任供職。但疾病纏綿,拖到四月底不能不自己奏請開缺,過了不幾天,一命嗚呼。慈禧太后倒是惻然不忍,特命優恤,諡法也不壞,第一字照例用「文」,第二字是個「慎」字。

  接任陸寶忠遺缺的,正是在他戒煙時奉旨署理的張英麟,慈禧太后對此人的印象極好。原來張英麟是同治四年乙丑,在她手裡點的翰林,但上邀慈眷,別自有因。

  他是山東曆城人,同治十三年當編修時,與檢討王慶祺一同被選在「弘德殿行走」,貴為帝師。那王慶祺品格不端,罔識大體,經常弄些《肉蒲團》、《燈草和尚》之類的禁書,與仇十洲的「春冊」,投穆宗之所好,最後竟帶著大婚不久的皇帝,逛下三濫的窯子,以致出了一場「天子出天花」的大禍,絕了清朝自太祖以來,父死子繼,一脈相傳的嫡統。

  當王慶祺鬼鬼祟祟勾引皇帝時,張英麟看在眼裡,大不以為然,但既不便規諫,亦不便說破,唯有潔身遠行,兼以免禍,上了個奏摺請假歸省,在山東老家住到光緒元年,方始進京銷假。

  複起之後,張英麟當了十七年的翰林,才以詹事外放為奉天府丞,兼領學政,於是當閣學,轉侍郎,特簡為順天學政。庚子那年,兩宮西狩,百官星散,唯獨張英麟緊守著學政的關防,等待交替。第二年召試行在,一直當他的吏部侍郎。到得改新官制,不分滿漢,張英麟因為在關外多年,熟悉旗務,特授為鑲黃旗漢軍副都統,是清朝開國以來,漢員當旗官的第一人。

  ※ ※ ※

  在張英麟接任之前的半年,已有上諭,設置代替國會的資政院,並派貝子溥倫與武英殿大學士孫家鼐為總裁,會同軍機大臣,擬定詳細院章,因而陸寶忠奏請改都察院為「國議會」,以立下議院的基礎。結果是駁掉了!因為從慈禧太后到張之洞、袁世凱,都沒有意思施行兩院制的立憲政體。

  在張英麟接任以後,資政院及各省諮議局的章程,皆已擬妥,而朝廷尚有瞻顧,未曾頒佈。但立憲的呼聲,則已高唱入雲,在上海有好些宣導立憲的團體,有一個叫「預備立憲公會」,首腦是南通狀元張謇、福建解元鄭孝胥等人,電請速開國會,以兩年為限。更有個聲勢赫赫的「政聞社」,是梁啟超所組織,也是保皇黨的大本營,電請憲政編查館,在三年內開國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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