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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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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!」 這時繼祿輕聲提示:「請脈吧!」 於是杜鐘駿起身走到皇帝面前,在一張半桌側面,已放了一個拜墊,杜鐘駿複又跪下,用兩隻手替已將雙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診脈。 由於疾趨入殿,起跪磕頭,加以心情緊張,天氣又熱,杜鐘駿忽然覺得氣喘,便屏息不語,靜待氣平。而皇帝有些不耐煩了。 「你瞧我的脈怎麼樣?」 杜鐘駿已經受了囑咐,慈禧太后最恨人說皇帝肝郁,皇帝自己最恨人家說他腎虧。所以杜鐘駿的答奏,很謹慎地避免用這些字眼。 「皇上的脈,左尺脈弱,右關脈弦。左尺脈弱,先天腎水不足;右關脈弦,後天脾土失調。」 「我病了兩三年醫不好,」皇帝問道:「你倒說,是什麼緣故?」 「皇上的病,非一朝一夕之故。積虛太久,好起來也慢。臣在外頭給人看病,凡是虛弱與這個病差不多的,非兩百劑藥不能收效。所服的藥有效,非十劑八劑,不換方子。」杜鐘駿又說:「一天換一個醫生,藥效就更慢了!」 「你說得對!」皇帝高興些了,「你拿什麼藥醫我?」 「先天不足,要用二至丸;後天不足,要用歸芍六君湯。」 「好!就照這樣開方子,不必更動。」 「是,是!」杜鐘駿連連答應。 等跪安而退,已經出殿了,忽然有個太監追上來喊道:「杜大夫,杜大夫!」等杜鐘駿站定,那太監又說:「萬歲交代,方子千萬不能更動。」 其時軍機處已經退值,內務府的官員便就近把他帶到軍機章京的值廬去開方子。進屋才發現陳蓮舫已先在,彼此目視微笑,算是招呼過了。 杜鐘駿在一張空桌子後面坐了下來,從護書中取出來水筆墨水匣與印有他名號的處方箋,靜靜構想脈案的寫法。 「你是杜大夫?」突然有人在他身旁問。 抬頭一看,是名太監,戴著六品頂帶,論品級比縣官還大。杜鐘駿起身答道:「我是。」 「萬歲爺派我來跟你說,你剛才在殿裡說的什麼,就照什麼開方子,切切不要改動!」又指著陳蓮舫說:「千萬不可跟他串通起來!」 「不會,不會!」杜鐘駿狐疑滿腹,不可串通這一點,還可以體會其中的緣故,想是彼此商酌,希望意見一致,如果互相歧異,出了事誰也脫不得干係。但不知皇帝何以一再叮囑方子不可改動,莫非另有人主使,非如何開方不可嗎? 正在思索之際,帶領的內務府官員來催方子了,杜鐘駿便依剛才那太監所傳的話,說了什麼,便寫什麼,一揮而就,檢點無誤,將方子交了出去。 這時已有書手在等著,拿他的方子另用明黃箋紙譽正,一式兩份,裝入黃匣內,據說是皇太后、皇帝各一份。不久,又有太監傳諭:「賞飯一桌。」這名為「賜膳」,照例由帶領的大臣作陪。繼祿陪他吃完了才說:「你今天新來,是插班,二十一才是你的正班,到時候我派人來接你。」 等送回客棧,杜鐘駿倦不可當,睡了一大覺起身,第一件想到的事,便是皇帝不知已服了他的藥沒有?心裡又想,陳蓮舫也開了方子,不知異同如何?如果服了自己的方子,陳蓮舫那張方子還用不用? 到得晚上,來了一名太監,正是白天他剛請完脈出殿,追上來傳話的那個。他說:「萬歲爺已服過你的藥,明天仍舊要請脈。」 「是!」杜鐘駿說:「繼大人知道不知道?」 「另外派人通知他了,內務府會有人來接你。」 杜鐘駿點點頭,抓住機會問道:「請問,陳大夫也開了方子,皇上服了沒有?」 「大概服了吧!我沒瞧見。」 「我再請問,為什麼要到二十一才是我的班?」 「如今一共五位大夫,你算算,今天插了班,不就要到二十一才該你的班嗎?」 杜鐘駿一聽愣住了,連那太監離去都未發覺。這夜一直不能安枕。半夜起身,等內務府官員陪他到了頤和園,先找繼祿辦交涉。 「繼大人,」他說:「五個人輪流值班請脈,各抒己見,前後不相聞問,這樣子怎麼能把病治好?要知道,我是來醫病的,不是來當差的!請繼大人把這種不合道理的規矩,跟皇太后、皇上說一說,務必要改良。」 繼祿笑一笑答說:「內廷的規矩向來如此,我們不能亂說的。你請坐一坐,請脈的時候,我會派人來招呼。」 坐了一個鐘頭,方有人來招呼。一切儀注均如昨日,脈象亦複依舊,才服了一劑藥,自然還不能見效。杜鐘駿只是陳奏,對皇帝的病症,更為瞭解,又說「病去如抽絲」,請皇帝耐心靜攝。 等辭出殿后,開方如昨。慈禧太后又賞了飯,同時傳諭:「杜鐘駿改為七月二十二日值班。」進一步證實了首尾六天一輪的辦法。 於是,杜鐘駿進城便去拜訪吏部尚書陸潤庠。這是第二次,無多寒暄,便即道明來意:「府上世代名醫,尊公的《世補齋醫書》海內傳誦,當今大老中,最明白醫道的,莫過陸大人!」他問:「陸大人說說,六天一開方,彼此不相聞問,有這種醫病的辦法沒有?」 「宮內的情形,與外面不同,只怕你還不大明白。」 「醫病的道理是一樣的。」杜鐘駿氣急敗壞地說:「我們進京,滿以為醫好了皇上的病,可以博得個微名。現在看這情形,徒勞無益,全無希望。不求有功,先求無過,照目前的辦法,病一定醫不好!將來發生什麼事故,誰來負責?陸大人是南書房翰林,天子近臣,請便中向兩宮說一說!」 「你不必過慮!」陸潤庠隨隨便便地答說:「內廷的事,向來如此,既不任功,亦不任過。我雖在南書房行走,也不常見兩宮,而且不是分內之事,亦不便進言。」 杜鐘駿這才領略到,在宮中當差是這樣的滋味,只好默然而退。不過有「既不任功,亦不任過」的話,算是比較放心了。 於是每隔五天進宮一次,每次匆匆一面,既不能細看皇帝的氣色,亦不能多問病情,皇帝自己也很少說話。「望聞問切」只占得最後一個字,杜鐘駿頗有用武無地之感。不過,慈禧太后卻不似外間傳說那麼威嚴,常有溫諭慰問。中秋節賞也有他一份,大卷紅綢兩片,紋銀二百兩,是派人送到他楊梅竹斜街斌升店旅寓來的。 打發了賞銀,杜鐘駿順便請教頒賞的太監:「該怎麼謝恩?」 「大夥一起磕頭吧!我不大清楚,你最好問內務府。」 跟內務府的官員打聽才知道,照例頒賞,是約齊了一起謝恩,日子定在八月初三。到了那天,濃雲如墨,大雨傾盆,但海澱道上,車馬如織,文武大臣依舊都準時趕到了頤和園。 行禮定在召見軍機以後,大概是上午八點鐘左右。誰知雨勢越大,翎頂輝煌的王公親貴都局促在仁壽殿兩廊等候,兩宮亦在殿中捲簾以待,一直等了一個多鐘頭,雨勢略收,二十出頭的小恭王溥幸,大聲說道:「不能再等了,行禮吧!」 說完,他一撩袍褂,下了臺階,王公大臣紛紛跟隨著,就在積水盈尺的天井中,亂糟糟地向上磕頭。杜鐘駿亦雜在中間,隨班行禮,搞得泥濘滿身,狼狽不堪。 出了仁壽殿,急於想回下處去換衣服,不道有個小太監一把拉住他說:「杜大夫,我有話告訴你。」 「你說吧!」 「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,你來!」 那小太監神色倉皇地左右看了一下,撒腿就走。杜鐘駿在內廷當差半月有餘,已略知規矩,太監這樣結交外人是犯禁的。自知跟太監私下交談,亦有未便,但怕是有關皇帝病情的要緊話,不能錯過機會。考慮了一下,終於還是跟了過去。 跟到僻處,那小太監蹺起大拇指說:「你的脈理很好!」 「你怎麼知道?」 「我聽見萬歲爺說的,說你的脈理開得好。我一發告訴你吧,太醫開的藥,萬歲爺常常不吃,你的方子吃過三劑!」說罷,他略伸右手,五隻指頭亂掄著,仿佛是個無意識的舉動。 正在向他口頭致謝的杜鐘駿,驀然意會,急忙從口袋中掏出一張銀票,捏成一團,塞在他手裡。那小太監飛也似地跑了。 杜鐘駿卻不以為他是為了討賞,故意編一套好聽的話來獻媚。自己算了一下,除頭一天插班以外,正班共有三次,大概就是這三劑方子,皇帝全都服了。心裡在想,是不是能夠奏明皇帝,每次開方,連服五劑,庶幾藥效不致中斷,易於收功。 ※ ※ ※ 下一天又是值班之期,這天請脈是在寢宮,由內務府大臣奎俊帶領,快將到達時,只見一名太監匆匆趕來,行了禮說:「奎大人,你快上去吧!萬歲爺在發脾氣!」 「喂!」皇帝發脾氣,奎俊不急,從容問道:「為什麼?」 「不知道!萬歲爺親自檢藥,檢著檢著就來了脾氣了!傳旨找內務府大臣。」 「好!我就去。」奎俊回頭對杜鐘駿說:「你先在廊上站一站,聽我招呼。」 杜鐘駿便在寢宮外面靜靜待命。只聽皇帝的嗓子很大,「怪道我的病不得好!」他說:「你瞧枸杞上生蛀蟲,拿這壞藥給我吃,怎麼醫得好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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