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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四


  內務府原來就延聘了兩位名醫,一個叫陳秉鈞,一個叫曹元恒,奉旨各賞了主事的職銜,隨時聽候宣召請脈。

  這陳秉鈞,行醫的名字叫陳蓮舫,早就看出皇帝其實並無大病,只是虛弱,不必服藥,卻須靜攝。而唯獨這人人可以做得到的一件事,在皇帝決無可能。日久天長,皇帝的身子只有越來越壞。而自己的盛名葬送在裡面,太不值得,所以早就打定主意,脫身為妙。此時便又跟內務府堂官提出請假回籍的要求。

  「那怎麼行?」內務府大臣繼祿說:「皇上這兩天又違和了!正要仰仗高明。陳大夫,我實在不便代奏,我也希望你勉為其難。」

  「實在是力不從心。」陳蓮舫說,「繼大人,我不止說過一次,皇上如果不能靜養,藥是白吃的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!陳大夫,你們兩位只算幫我的忙。我想個法子,另外替你們兩位弄些津貼。」

  「這倒不生關係!」曹元恒接口說道:「繼大人,說老實話,我們也巴望著能把皇上的病看好了,掙個大大的名聲回去。無奈,宮裡請脈的規矩跟外面不同,以致勞而無功。我們在家鄉都有些熟病人,非我們親自去看,不能對症。這一層,繼大人也得體諒。」

  「這是沒法子的事!」繼祿的聲音不似先前那樣柔和了,「你的病人莫非比皇上還要緊?」

  見此光景,陳蓮舫知道不能再強求了。他是松江府屬下青浦朱家角人,醫道不壞,但品格不純,好以官派唬人。他本人是主事,兒子是縣令,如今一度供奉內廷,回鄉打出「御醫』的招牌,結交縉紳先生,是件名利雙收的事,為此亟亟求去。如今見繼祿的話不好聽,見機而作,決定讓步。

  「繼大人,」他說:「為臣子者,理當盡忠竭智以事上,但恐力不從心,誤了大事,並無他意。」

  這表示不再堅決求去。繼祿亦見風使舵,加以撫慰:「這樣吧,」他說,「兩位分班當差好了。如今南來北往方便得很,一位回府,一位在京,到時候替換如何?」

  有此結果,陳、曹二人自然樂從。於是繼祿跟奕劻說知其事,第二天便奏明慈禧太后,一面明發上諭,准陳秉鈞、曹元恒「分班留京供差,兩月更換。其留京供差之員,每月賞給津貼銀二百兩,由內務府發給。」一面密電各省,催問物色良醫,若有結果,即便送京請脈。

  ※ ※ ※

  電報到達浙江,新到任不久的巡撫馮汝弢,大為緊張,將幕友請了來問計。總督、巡撫的幕友,稱為「文案委員」,禮數如州縣官對「老夫子」那樣,相當客氣。如果是單獨找誰議事,往往移樽就教,倘或廣諮周詢,必得命小廚房專門備一桌菜,等酒過三巡,從容請教。

  這天吃到一半,馮汝弢才把電報拿出來,一提個頭,舉座都望著一個人笑了。此人名叫杜鐘駿,字子良,揚州人,是前任張曾揚的幕友,馮汝弢把他留了下來,專管往來函牘。

  「怎麼?」馮汝弢問道:「子翁必是精於此道?」

  「真人不露相。」有人說道:「子翁的醫道,真正叫『著手成春』。」

  「那好極了!」馮汝弢說:「我一定力薦。」

  「不,不!多謝中丞的美意。此事關係出入甚大,萬萬不敢從命!」

  語氣很硬,馮汝弢倒愣住了。心裡在想,如果他說所知甚淺,不敢貿然嘗試,可能是謙虛的話,說是「關係出入甚大」,便是別有所見,倒不便造次了。

  「從長計議,從長計議!」有人看出風色,用這樣一句話,將此事扯了開去,解消了僵局。

  到得第二天,馮汝弢特意去訪杜鐘駿,道明來意,是勸他進京應徵,但又說,果真有苦衷,亦可商量。

  「中丞!」杜鐘駿答說:「戊戌以後,亦有征醫之舉。當時的情形,中丞想來總很清楚。」

  於是杜鐘駿說了一個親耳聞諸「同道」的故事。他的這個同道,是廣州駐防的漢軍旗人,姓門名定鼇,字桂珊。戊戌政變一起,中外震動,不久便有為皇帝征醫的上諭,廣州將軍便保薦門定鼇入京應詔。

  同時被薦名醫,還有三人:朱煜、楊際和,以及另一個跟門定鼇一樣,姓很僻的愚勳。先是個別請脈,門定鼇的醫書讀得很多,擬脈定案,徵引「內經」、「素問」及金元以來各名家的著述,融會貫通,頭頭是道。慈禧太后對他頗為賞識,誇獎他是儒醫。

  及至要用藥了,是由四名醫會診。看法自有出入,損益斟酌,好不容易才擬定脈案與藥方。脈案的結論是:「謹按諸症,總由稟賦素虛,心脾久弱,肝陰不足,虛火上浮,炎其肺金而灼津液使然。宜用甘溫之劑,以培真元,惟水虧火旺,不受補劑,是以用藥掣肘。今謹擬用養心理脾,潤肺生津,滋養肝腎之劑,而寓以壯火鎮火之品,仍宜節勞,靜養調理。」四個人私下都同意,要緊的只是「仍宜節勞,靜養調理」八個字。

  下的藥一共十四味:雲茯、神苓、淮山藥、細生地、麥冬、元參、杭白芍、霜桑葉、甘菊、金石斛、桔梗、竹茹、甘草、天花粉。略懂醫道的人都看得出來,沒有一味結結實實的烈性藥,開這種不痛不癢的方子,無非敷衍差使而已。

  其時廢立之說,甚囂塵上,最後連各國駐京的公使都知道了,千方百計打聽,不得要領。最後找到法國公使館有個秘書,是門定鼇在廣州的舊識,且識中文,便委他向門定鼇去探問究竟。要脈案、要藥方,門定鼇都不敢應命,到逼得無法推諉了,他取水筆在幹硯臺上疾書「無病」二字,隨即抹去,起身送客。

  「聖躬違和」的真相如此,越發惹起各國公使的猜疑。於是先則薦醫,繼則請覲見皇帝,都讓慈禧太后責成慶王奕劻支吾了過去。門定鼇見此光景,深怕他從「無病」二字,已洩漏了極大的機密,惹來殺身之災,托詞在旅舍中為狐所祟,辭差出京躲禍。

  「中丞請試想,」杜鐘駿講完了這段故事,接著說道:「皇上根本沒病,硬說他有病,萬一出了什麼大事,嫁罪於醫,豈不冤哉枉也!」略停一下他又加了幾句:「果真有此情形發生,不但我冤枉送命,而且亦會牽累舉主。中丞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!」

  最後幾句話,打動了馮汝弢,決定接受建議,且將此事擱著再說。

  ※ ※ ※

  一擱擱過年,馮汝弢接到京裡知交的密信,說他有調動的消息。如果軍機奏聞,慈禧太后不一定會同意。因為他之得任封疆,不過半年工夫,資望既淺,又無特殊政績,在慈禧太后對「馮汝弢」這個名字幾無印象,當然就會不置可否。

  因此,他的這個朋友勸他,應該從速設法打點,最好是走內務府的路子,常在慈禧太後面前提提他的名字,說說他的好話。

  看完這封信,馮汝弢忽有靈感,要慈禧太后對他有印象,得做一件讓她常想到他名字的事,那就何不舊事重提,保薦杜鐘駿進京。

  於是,他關照小廚房做了四樣極精緻的菜,攜著一小壇陳年花雕,去看杜鐘駿。當然,他的本意是決不肯說破的,只說接到京中來信,皇帝確是患了腎虧重症,而且訪聞浙江巡撫衙門有此一位名醫,問他何以不飛章舉薦?

  「子翁,」馮汝弢很懇切地說:「我們且不說君臣之義,只拿皇上當個尋常病家,足下亦不能無動於衷吧?」

  這是隱隱以「醫家有割股之心」這句話來責備他。杜鐘駿雖未鬆口,但亦說不出堅拒的話,只是擎著酒杯在沉吟。

  「子翁,如果不嫌唐突,我還有不中聽的話想說。」

  「儘管請說。」杜鐘駿答說:「我亦是不求有功,但求無過。」

  「正就是怕有過失。如今子翁的名聲,已上達天聽,倘或逕自下詔行取,於足下面子似乎不好看。至於我,朝廷倘責以知而不舉之罪,固然無詞以解,若說我有此機會竟不薦賢,薄待了朋友,更是不白之誣,於心不甘。」

  話說得很深刻,也很委婉,杜鐘駿再也無法推辭了。不過實際上有些難處,不能不說在前面。

  「既然中丞如此厚愛,我不能不識抬舉。只是長安居、大不易!皇上果真是體虛腎虧,服藥非百劑以上不能見效。窮年累月在京裡住著,實在力有不逮。」

  「不用子翁勞神,自然是要替子翁預備妥當的。」

  馮汝弢表示,起碼要替他籌三千兩銀子,帶進京去,以備一年半載的花費。又說,內務府大臣繼祿、奎俊都有交情,重重函托,自然處處照應,請杜鐘駿儘管放心。

  居停如此殷勤,杜鐘駿再也沒話可說了。於是馮汝弢即日拜折,應詔薦醫。批復下來,命馮汝弢派妥人護送進京。那知動手之前,杜鐘駿自己生了一場病,等療治痊癒,恰又是馮汝弢奉旨移調江西,少不得還要幫著辦一辦交代,就這樣遷延到六月底才能動身。

  他是由上海坐海船北上。一到天津,由於馮汝弢預先已有函電重托,再則日常請脈,接近兩宮的機會很多,難免垂詢外間的輿論。一語之微,亦足以影響前程,因此直隸總督楊士驤,待以上賓之禮。不但盛筵款待,致送程儀,而且特備花車,親自陪著進京。

  因為有楊士驤的照應,杜鐘駿此行非常順利,到處都受禮遇。到了七月十六那天,由繼祿帶領,半夜裡出西便門到海澱,在頤和園先見了六位軍機大臣:慶王奕劻、醇王載灃、張之洞、鹿傳霖、袁世凱,以及入軍機不久的世續,然後在內務府朝房待命。先有個六品服飾的官員在,請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識面的陳蓮舫。

  未及深談,陳蓮舫便已奉召,匆匆而去。過了有半個鐘頭,繼祿走來領著他到了仁壽殿,做個手勢示意他在簾外等待,然後悄悄掀簾入內。

  一簾之隔,咫尺天顏。杜鐘駿做夢也不曾想到過,會有這麼一位天字第一號的病家,一時不知道是興奮、驚異,還是畏忌,只覺得心裡七上八下,不安得很。就這時候,陳蓮舫已經出殿,繼祿在裡面連連向他招手。

  杜鐘駿戰戰兢兢,到了殿裡,照預先演習過的儀注,先向面西而坐的慈禧太后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禮,轉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,只聽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就是杜鐘駿?」

  「是!」杜鐘駿略移一移膝,向東回答。

  「馮汝弢說你醫道很好,你要替皇上用心號一號脈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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