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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四


  最使得袁世凱不服的是:「除外務部堂官員缺照舊外,各部堂官均改設尚書一員,侍郎二員,不分滿漢。」此外還有相關的上諭五道:

  第一道:「各直省官制,著即行陸續編訂,妥核具奏。」第二道:「此次裁缺之堂官,均著即原品食俸,聽候簡用。」

  第三道:「此次改定官制,除民政部、學部、農工商部尚書、侍郎均毋庸更換外,吏部尚書仍著鹿傳霖補授:度支部尚書溥頲補授;禮部尚書仍著溥良補授;陸軍部尚書著鐵良補授;法部尚書戴鴻慈補授:郵傳部尚書著張百熙補授:理藩部尚書著壽耆補授;都察院都禦史仍著陸寶忠補授。」

  第四道:「鹿傳霖、榮慶、徐世昌、鐵良均著開去軍機大臣,專管部務。」

  第五道:「慶親王奕劻、協辦大學士外務部尚書瞿鴻璣均著仍為軍機大臣;大學士世續著補授軍機大臣。」

  其時有好些幕賓集中在袁世凱的簽押房內,傳觀著一道一道的上諭,等袁世凱看完,大家亦隨即看完了,面面相覷,表情凝重,每個人心頭都似有一塊鉛壓在那裡,透不過氣來似的難受。

  「大清朝的氣數,只怕要盡了!」袁世凱的聲音低沉而帶嘶啞,「我沒想到,改官制改成這個樣子!」

  「改官制是為立憲作預備,最主要的是建立責任內閣制度,這一點不能實現,精神全失。」金邦平憤憤地說:「我們都讓人利用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袁世凱說:「我們讓人利用了。而利用我們的人,又是讓人家給利用了!只圖保一己的祿位,斷送了漢人上進之路。天下只怕從此要多事!」

  大家或多或少地明白,他所指的是瞿鴻璣。此中恩怨,只有他自己明白,旁人無從置喙,只覺得他所說的,「斷送了漢人上進之路」這句話深可注意。

  「你們看,十二個部院,表面上好象滿漢均分,其實不然。第一、外務部總理大臣慶王、會辦大臣那琴軒,跟尚書是兩對一之比,所以實際上掌部的滿漢大臣是八對六之比。第二、十二部院中,度支部、陸軍部都是旗人,甚至陸軍部兩侍郎都是旗人!財權、兵權旗人都抓在手裡了,外交權亦是旗人佔優勢,漢人處處相形見絀。不平則鳴,而且不鳴則已!」袁世凱搖搖頭,有不忍卒言之勢。

  「這兩個姓溥的,大概都是宗室吧?」金邦平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張一麟答說:「度支部尚書溥頲,字仲路,屬鑲紅旗;禮部尚書溥良,是高宗胞弟和親王之後,字玉岑,屬正藍旗。」

  「加上振貝子,親貴占了三個部,這是從來少有的事!」金邦平亦不勝感歎地:「親貴用事,且又是少不更事的親貴,這不是好現象。」

  「這一次改官制,漢人是吃虧了!」張一麟平心靜氣地說:「倒不如以前的制度,漢室六堂,平分秋色,目前尚書、侍郎算起來人數也還相當,可是以後就難說了。如果旗人有猜忌之心,朝廷有收權之意,則各部堂官,滿多漢少,勢所必然,而且看樣子親貴用事的還會增加。凡此流弊,都是始料所不及,如今要談補救,只怕很難。」

  「大局令人灰心!」袁世凱看著他說:「仲仁,請你檢點一下,不該我兼的差缺,究有多少?請你擬一個稿子,儘快電奏,免得人家說我攬權戀棧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「瞿子玖這一著真狠!」袁世凱對徐世昌說:「莫非漢人之中,只有他一個能當大軍機?他這樣做法,遲早會引起公憤,落個灰頭土臉的下場。」

  「你說他狠,還有狠的呢!」徐世昌壓低了聲音說:「子玖『獨對』過兩次,盡情攻擊『大老』,想攆他出軍機。上頭對『大老』亦頗不滿,只是替手難找,所以擱著再說。」

  袁世凱大驚,「有這樣的事?」顯然的,他有些不信其為真。

  這確是件難以置信的事!以漢大臣膽敢與懿親作對,而且在「上頭」訐告,乃是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的事。然而,徐世昌有確實的消息,一點不假。

  「是李蓮英跟我說的。」徐世昌解釋李蓮英跟他忽然接近的緣故,「李蓮英家的子弟,跟人為房產涉訟,我幫了他很大一個忙,所以他告訴我的話,決不會假!」

  「那可是太可怕了!」袁世凱自問似地說:「除了慶王,還有誰能掌樞呢?」

  從同治登基以來,由親貴領軍機,已成牢不可破的慣例,奕劻如果被逐,接手的當然亦是什麼親王,或者郡王。但環顧親貴,不是老邁昏庸,便是年輕識淺,只有肅親王善耆,勉強可算大器,但支派太遠,而且過於接近漢人,亦難中慈禧太后的意。看來,奕劻還可在夾縫中苟延幾時。

  「就為難得有人能接替,所以暫安現狀,事情也許會有突變。」徐世昌放低了聲音說:「西林的意向很難測。」

  「西林」是指岑春煊,自從奉旨由兩廣調雲貴,頗有人勸他告病,而岑春煊在表面上擺出忠君愛國的姿態,慨然表示:「世受國恩,雖天南地北,何處不是報恩之地?」照常辦理移交,準備赴新任。

  但暗底下,但卻另有打算。因為瞿鴻劻早有信告訴他,調任非出兩宮本意,是奕劻與袁世凱的陰謀。岑春煊心想,果真到了雲南,天高皇帝遠,交通又不便,想見慈禧太后一面都難。因而以就醫為名,到了上海,想找個機會,突出不意地到了京裡,宮門請安,慈禧太后自然即時召見。只要爭取得這樣的一刻,他決定當面痛劾奕劻,將奕劻扳倒了,就是袁世凱的靠山已倒。

  這番算計,多少已在袁世凱估量之中,所以岑春煊在上海的一舉一動,都有袁世凱的密探,隨時用密電報告北洋。原以為岑春煊會跟革命黨人接近,所偵探的目標,亦放在他交遊的情形上面,如今由徐世昌的話,袁世凱被提醒了,不由得失聲問道:「莫非瞿子玖還有援引他入樞的妄想?」

  「也不能說是妄想。以西林所受慈眷之隆,這不是不可能的事。而況,軍機一向是五位,如今還差兩個位子在那裡。」

  袁世凱聲色不動地想了好一會,說一句:「非動手不可了。」

  「最好,你能跟慶王先談一談。」

  「那當然!不過此事非世伯軒協力不可。這趟回京,請你替我格外致意。」

  袁世凱所說的「伯軒」,就是新任軍機大臣世續,徐世昌點點頭說:「當然,當然!」

  就在這時候,聽得簽押房外面的走廊上,有人高唱:「振貝子到!」

  袁世凱與徐世昌相將出迎,只見載振由段芝貴陪著,神色閑豫地走了進來,他一見了袁世凱的面便問:「四哥,我去看了你的馬了,都不怎麼樣嘛!」

  他們是奉了奕劻之命,換過蘭譜的,不過,載振雖可稱袁世凱為「四哥」,而袁世凱卻不敢托大,載振字育周,便以「育公」相稱。

  「育公!」袁世凱答說:「你要好馬容易!只不知你愛什麼樣兒的馬?是要快,還是穩,或者樣子好看?」

  「要樣子好看。」

  「那得洋馬。」袁世凱問:「給你找四匹,夠了吧?」

  「夠了!不過得要一個顏色。」

  「好!棗騮,還是菊花青?」

  「要全白的。」

  「育公,」徐世昌插嘴相勸:「全白的四匹,即是所謂『純駟』,太招搖了!我看不必吧!」

  「是的。」袁世凱也勸:「如今台諫上遇事生風,喜歡說閒話的人很多,不必招這個麻煩。」

  載振也醒悟了,「純駟」乃王輦所禦,上次到日本看博覽會,正逢明治天皇閱兵,騎的也是一匹白馬。不過話雖如此,卻仍有點賭氣的意味:「那就全黑的好了!」他說。

  「好!好!全黑四匹。等育公你從關外回來,就可以帶進京了。」袁世凱接著問段芝貴:「香岩,晚上怎麼樣?」

  「都預備好了。」

  袁世凱點點頭,轉臉向載振說:「育公,我先得跟你聲明,回頭我跟菊人陪你吃飯,吃完了,我跟菊人先走一步,讓香岩陪你好好玩兒。行不行?」

  載振明白,袁世凱是有他與徐世昌在座,未免拘束,所以特意避開。其實,他亦希望如此,只是「不敢請耳」!所以立即笑嘻嘻地答說:「四哥還跟我客氣什麼?回頭你跟菊人有事,儘管先請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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