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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二


  聽徐世昌講完這段故事,袁世凱憬然有悟,「你是說上面想收兵權?」他問。

  「是的!」徐世昌答說:「親貴的疑忌之心,由來已非一日。不過本來能拖還可以拖,如今舉行大規模秋操,鐵寶臣一看那種情形,回來一說,不把澤公他們嚇壞了?」

  聽得這話,袁世凱既安慰,又傷心,「誠然!」他說:「我這六鎮北洋新軍,自信在海內已是所向無敵,也難怪他們疑忌。此事遲早會發作,拖亦不必拖,等秋操過後,我們好好再商量。」

  「既然你決定這麼做了,明天我跟慶邸、子玖去說,一奏必准。可是總也得有個辦法啊!」

  「那好辦!今天是來不及了,明天晚上就有辦法交給你。」袁世凱喚人將張一麟請了來,「請你打個電報給仲遠,現在要舉行一次大規模的秋操,請他作個初步籌畫。明天一早,請他專車進京,等著他的辦法出奏。」

  張一麟答應著走了。袁世凱又談如何疏通言路,特別是要籠絡東南各省的京官。徐世昌一諾無辭,起身說道:「我得趕進城去,把這些辦法,先跟慶邸、陶齋說一說。仲遠一到,立刻通知我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「仲遠」姓言,名敦源,是孔門高弟子游的八十一世孫,世居常熟。言敦源從小隨父宦游直隸,是桐城派古文名家吳汝綸的得意弟子,亦頗受翁同龢的賞識,無奈才氣雖高,場運不佳,以監生的身分,六試北闈不第。光緒二十三年,袁世凱在小站練兵,為了巴結翁同龢,多方設法接近,便將言敦源羅致入幕。本意想借他作一條結交「常熟相國」的通路,誰知成了徐世昌須臾不可離的左右手。

  徐世昌是袁世凱在小站的幕僚長,差使的名稱叫做「總辦參謀營務處」,一切規章制度都須出自這一部門。雖有從德國與日本翻譯過來的「步兵操典」、「陣中勤務令」之類,但文字生澀,不可卒讀。徐世昌日坐愁城,不知如何措手,聽說言敦源是保定蓮池書院的高材生,便姑且將這一堆「天書」交給他去整理。言敦源細心尋繹文氣,不懂之處找原譯者去請教,通得其意,另行改寫,結果不但通順,而且精要。

  徐世昌大喜過望,袁世凱已傾心相許。兩人與年未三十的言敦源函劄往來,不是稱「仲兄」,便是稱「遠公」,尊禮始終不替。

  戊戌告密,袁世凱一躍而為山東巡撫,言敦源自然是必攜的僚佐,他的官銜是「武衛軍右翼參贊」,與宿將龔元友共守德州。及至袁世凱從李鴻章督直,言敦源亦已保升到了道員,充任督練公所兵備處總辦。

  從回鑾至今,又已五年的工夫,北洋大將王士珍、段祺瑞、馮國璋、曹錕等人,都因為賞給「副都統」銜,換上了紅頂子。袁世凱覺得不能委屈言敦源,特意保他署任大名鎮總兵,以文員而任鎮守方面的武職,一破成例。言敦源頂戴已換,尚未上任,一接到張一麟的電報,隨即到京,大規模秋操的腹案,在火車中便已擬定了。

  這天,袁世凱已遷回北洋公所,等言敦源一到,一面通知徐世昌,一面先談起來。言敦源聽他說完,隨即振筆疾書,及至徐世昌應邀趕來,他的秋操計畫綱要,已經脫稿了。

  「慰庭,有道上諭你看看!」

  這道上諭不到三十個字:「以岑春煊為雲貴總督,調周馥為兩廣總督,丁振鐸為閩浙總督。」

  袁世凱看完,只言不發,只說:「菊人,你看看仲遠的辦法。」

  徐世昌接來一看,只見寫的是:「查會操宗旨,在使各軍官之調度指揮,各軍士之動作服習,一一實驗,而平日督練之成績,各部伍教育之程度,亦得燦然畢備,殿最分明。東西各國不惜繁費,歲歲舉行者,誠以多一次戰役,必多一次改良;經一次合操,必增一次經驗,非苟然也!」

  「很好!」徐世昌深深點頭,「說得很動聽。」

  「你再看下麵。」袁世凱說:「還有好文章。」

  徐世昌接著往下看:「上年徵調近畿陸軍各鎮,會操河間,固已聳動環球,此次若能舉南北數省之軍隊,萃集一地而運用之,使皆服習於中央一號令之下,尤為創從前所未有,允足系四方之觀聽。」

  「不錯,說得好!隱然有耀武揚威之意,皇太后一定中意。」徐世昌放下計畫綱要,望著言敦源說:「看不如聽!仲遠,我聽你講。」

  「先談編制,想分南北兩軍對抗。北軍抽調山東的第五鎮、南苑的第六鎮、直隸的第四鎮、以及京旗第一鎮的兵力,合編而成;南軍以湖北第八鎮全軍及河南的混成協合組。總人數三萬四千。」

  「我想,南皮一定贊成。」徐世昌笑道,「他也早就躍躍欲試了。兩軍的統制,南軍當然是丫姑爺,北軍呢?」

  袁世凱與言敦源都笑了。所謂「丫姑爺」是指湖北新軍的首腦張彪,他的妻子是張夫人的丫頭,認作乾女兒,所以張彪有「丫姑爺」的外號。

  「北軍統制!」袁世凱徵詢著,「段芝泉如何?」

  「我贊成!」徐世昌說:「綜理這次會操的一切事務,自然非仲遠莫屬。」

  「仲遠,」袁世凱問道:「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「義不容辭。」

  「那好!就這樣定案。我與慶邸、子玖都談過了,無不同意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果然,一奏便准,而慈禧太后頗為嘉許。那些「都老爺」見此光景,自覺占了上風,加以徐世昌與端方的疏通,亦就不為已甚。

  袁世凱一出京,編纂新官制就順利了,到了八月底,大致已經定局。徐世昌因為袁世凱希望始終其事,便替他在瞿鴻璣面前活動,同時說動鐵良,奏請頒發「閱兵大臣」關防,並召袁世凱陛見,面諭此次會操應該如何認真辦理,以示朝廷整軍經武,重振雄風的期望。慈禧太后一一照準,於是,袁世凱九月初一重新進京。

  九月初二召見,談會操以外,少不得也要談到新官制。袁世凱不敢多說,而奕劻則乘機面奏:袁世凱亦系奉旨共同編纂的大臣,可否趁他請訓之便,讓他細看一看草案,如有不盡之處,還來得及改正。

  這亦並無不可,慈禧太后同意了。於是,奕劻以「總司核定官制」的資格,在朗潤園召集一次會議,名為審定,其實只是讓袁世凱亮個相。而袁世凱早就發了請帖,在北洋公所設宴款待縮纂官制局的同事,上自王公,下至錄事,一視同仁,無不邀請。

  這樣的場合,設宴照例演劇,但應傳的戲班,不是徽班,不是秦腔,而是「春柳社」的新劇,俗稱「文明戲」,戲名叫作《朝鮮烈士蹈海記》。

  這齣戲的劇情是:朝鮮的頑固黨爭名奪利,搞得烏煙瘴氣。有一烈士對頑固大臣進言,以為朝鮮如不變法,即將亡國,頑固大臣只顧既得利益,不肯改革。有一大臣調停其間,一面勸烈士不宜魯莽,一面勸大臣,強敵當前,如不變法,何以圖存?大臣不聽。其後日本進兵,朝鮮王被迫退位,烈士痛哭流涕地演說了一場,跳海而死。

  這齣戲當然是意有所指的。演員都經指點、悟得其中之意,演來絲絲入扣,十分感人。文明戲中,照例有個重要角色,名為「言論老生」,扮演蹈海的烈士,那場演說,慷慨激昂,聲容並茂,席間確有人感動得掉眼淚,而袁世凱卻始終保持笑容,是報復的快意使然。

  ※ ※ ※

  彰德會操一共舉行了四天。第一天操練馬隊,第二天南北兩軍「遭遇戰」,第三天考驗士兵的戰技,第四天大閱。中午大宴中外參觀賓客及兩軍將佐,第五天袁世凱就回天津了。

  一到便接得報告,載振與徐世昌奉旨出關「查辦事件」。原來東三省地大物博,一向富庶,苛捐雜稅甚多,自從由日、俄兩國接收過來,派趙爾巽為奉天將軍以後,他任用一個當過廣西巡撫,素以精刻知名的揚州人史念祖整頓稅務。這一來,上下其手的蠹吏貪官,大感不便,因而策動了一個工科給事中張世培奏上一本,倒也沒有太離譜的攻擊,只說奉天捐稅煩苛,商民頗以為苦。其時已決定東三省將改行省。趙爾巽本已內定為第一任總督,如今有此一奏,慈禧太后決定派人去看看。奕劻內舉不避親,主張派載振去查辦,因為苛稅病商,自與商部有關。而況,所查的是封疆大吏,向例不是派大學士,便是派親貴,載振的身分亦相符合。

  不過,載振到底更事不多,還得派一個老成人作為輔佐,而徐世昌看出新官制一施行,軍機處有大更動,自己不一定能保得住眼前的位子,不如出關去看看,有何機會。所以向奕劻自告奮勇,瞿鴻璣亦不反對,事情便定局了。

  接待欽差,在地方官是件大事,何況載振又是換帖弟兄,袁世凱覺得于公於私,都必得格外盡心才好,所以指定督練公所參謀處總辦段芝貴,專為載振辦差。

  段芝貴別無所長,只是善於伺候貴人。他在天津聲色場中,是個闊客,袁世凱是知道的,而載振是頭號絝袴,更是人所皆知。然則派段芝貴為載振辦的差使是什麼?亦就彼此心照不宣了。

  於是,段芝貴特意去找一個朋友。此人是長蘆的鹽商,捐了個兵部候補郎中的官銜,名叫王錫瑛,字益孫,跟段芝貴一起玩兒,結成臭味相投、彼此利用的好朋友。當時便將袁世凱交辦的任務,細說了一遍,問王錫瑛:「有什麼好主意,能叫振貝子玩兒得痛快?」

  「振貝子喜歡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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