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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一


  一句話將那桐堵得好半晌開不得口。

  「哼!」袁世凱微微冷笑,「反正惡人是做定了,索性做個徹底,只怕都察院也要裁。」

  「這,慰庭,」那桐神色越顯惶惑,「你可得三思而行!你說吏、禮兩部名實不副,很有些正途出身的老輩在罵你,怎麼還可以得罪言路。」

  「我是按照憲政常規行事。三權分立,監察是議院之權,何須單獨設立都察院。只要言之成理,持之有故,得罪言路我不怕!」

  這幾句話傳了出去,對袁世凱不滿的輿情,如火上澆油,越發熾烈。而住在朗潤園中,對外面情形,多少有些隔膜,只是敢作敢為而已,在發知單召集下次的會議,注明議題是研究都察院當裁與否。

  會議那天,載澤未到,託病的也很多。

  與會的人則在聽了袁世凱的意見之後,面面相覷,不發一言。

  就在這難堪的沉默中,陸潤庠掏出一封信來,慢條斯理地說道:「我剛接到壽州相國的一封信,念來請大家聽聽。」

  「壽州相國」是指孫家鼐,他的信很短。警句是:「台諫為朝廷耳目,自非神奸巨憝,孰敢議裁?」

  一聽這兩句話,袁世凱如兜頭挨了一悶棍,神色大變,不但開不得口,頭都抬不起來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「壽州相國」是咸豐九年的狀元,距離作為中國一千三百年科舉結局的光緒甲辰正科,已有二十科之久。

  在士林中,真正是十三科之前的「老前輩」,自李鴻藻、翁同龢下世以後,隱然冠冕群倫,為清議的領袖。

  經他這一罵袁世凱為「神奸巨憝」,等於登高一呼。言路上本就因為袁世凱膽敢擅議裁都察院,將他恨之切骨,此刻有「壽州相國」的號召,自然下手痛擊了。

  大概自和珅、穆彰阿敗事以來,從未有這麼多「白簡」指向一個人,幾乎是眾口一詞,說袁世凱議裁台諫,志在削朝廷的耳目,居心叵測,殆不可問。措詞激烈的,甚至指他「謀為不軌」。

  袁世凱到底覺得言路可畏了,但還力持鎮靜,在朗潤園中,不動聲色。

  張一麟少年新進,不免害怕,便悄悄地向袁世凱提出忠告,應該速謀補救之計。

  因為外面的流言甚盛,說京城裡怕會激出變故,釀成暴亂。膽子小的人鑒於辛酉之禍,甚至帶了川資在身,為的是一看情況不好,連家都可不回,逕自出城避亂。

  到了晚上,唐紹儀微服相訪,勸袁世凱趕快出京。

  可是,他是奉旨進京的,不奉旨又何能出京?

  正在相顧束手之際,軍機處派了人來通知:第二天一早,慈禧太后在頤和園召見。

  「袁世凱,你鬧得太離譜了!」慈禧太后從禦案上抓起一束白摺子,揚一揚說:「你看見沒有,參你人這麼多!」

  「臣死罪!不過,言路上……」

  「不要再辯了!」慈禧太后厲聲說道:「趕快回任!參你的人太多,我亦沒法保全你了!」

  「是!臣遵懿旨!」袁世凱「咚、咚」地碰了幾個響頭。

  這個釘子碰得不輕!袁世凱形容慘澹地回到了朗潤園,都有些怕見人了。館中有那得到風聲的,免不了私下議論,一傳兩,兩傳四,都知道袁宮保栽了大跟頭。孫、楊兩提調,原以為袁世凱必會立即找他們去商議,誰知竟無動靜,孫寶琦還能忍得住,楊士琦卻認為不能聽其自然。

  「慕韓,」他說:「總得找項城去問一問吧?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還不是很明白的一回事,親貴、權要、言路,都欲得之而後快,偏偏項城又不肯收斂。如今正在風頭上,碰都碰不得。」

  「不碰也得有個不碰的辦法,走!」楊士琦拉著他說,「去看看!」

  「慢、慢!去了就得有辦法拿出來,先想停當了再說。」

  楊士琦想了一下說:「這件事少不得東海,他的作用很要緊。先送信進城,請他趕緊來。辦法我有,且先見了項城再說。」

  「東海」是指徐世昌,他的身分地位也到可以用郡望、籍貫作代名的時候了。孫寶琦也認為這件事非跟徐世昌商量不可,當即派人送信,然後與楊士琦一起到了袁世凱所住的那個院落,剛進垂花門就看到一個矮胖的背影,在走廊上負手蹀躞,腰彎得很厲害,仿佛背上不勝負荷似的。

  「嗯哼!」楊士琦特意作了一聲假咳嗽。

  袁世凱聞聲回身,看了一下沒說話,轉身往裡而去,孫、楊兩人隨即默默地跟了進去。

  「你們都知道了吧?」

  「聽說了。」孫寶琦的聲音中,不帶任何感情。

  「沒有什麼!」楊士琦是很不在乎的態度,「責任負得重了,不免有這樣的遭遇。從前李文忠、恭忠親王都經過的,到後來還是慈眷優隆。」

  「後來是後來!」袁世凱說:「眼前要保住面子才好。首先,我怎麼才能回任,這個摺子該怎麼措詞,我就想不出。」

  「不!」楊士琦立即接口:「決不能自請回任。得想法子弄個冠冕堂皇的理由,明發上諭派宮保出京。」

  「啊,啊!」袁世凱精神一振,「想個什麼理由呢?」

  「這得問問東海,看軍機處有沒有什麼大案要派人出去查辦。」

  「已經著人去請東海了。」孫寶琦接著楊士琦的話說。

  「如今最要緊的一件事,是言路上要想法子趕緊安撫。」楊士琦說:「只要此輩肯放鬆一步,我想老太后亦必不為已甚的。」

  「說得是!」袁世凱深深點頭,「上頭的意思,亦是因為言路上太囂張,怕壓不下去,所以要我避一避。看樣子,倒不是要跟我為難。」

  「還有,」孫寶琦說:「親貴的讒言,也不可不防。」

  「這還在其次。杏城的話不錯,如今以安撫言路為先。」袁世凱說:「菊人以翰苑前輩的資格,出來打個招呼,應該是有用處的。」

  「是的,我也是這麼想。」楊士琦又說:「還有一位也有用處,陶公以地方長官的身分,把江蘇、安徽、江西三省的京官通請一請,想來大家不能不買他們這位『老公祖』的帳吧!」

  「嗯,這個主意好!杏城,就煩跟陶齋說一說,或者請客的事,就煩你替他提調。」

  「吃喝玩兒,陶公那樣不精通,何用我替他提調?我馬上告訴他就是。」

  「好!」袁世凱覺得心情比較舒暢了些,定神想了一下說:「照你們看,新官制什麼時候可以議定?」

  「那難說。只要都察院不裁,吏、禮兩部一仍其舊,我想,」

  孫寶琦估計著說:「大概九月中旬,一定可以完工。」

  原來袁世凱還希望在官制議定之時,能夠參與,如果此事定案在十月初,則借為慈禧太后祝嘏的名義,再次進京,托慶王奕劻相機進言,能再到朗潤園來住幾天,說來始終其事,已失的面子便可挽回。如今聽說九月初即能定局,就得另想別法了。這個法子要徐世昌來想。他細細思索了最近軍機處收到的折報,並無重大事故,可派袁世凱出京處理。最後,仍是袁世凱自己悟得一策。

  「我想今年來一次大規模的秋操,跟鐵寶臣一起出京校閱。菊人,你看如何?」

  徐世昌本性持重,又學了榮祿的訣竅,凡有重要事故,那怕一言可決之事,亦必先通前徹後考慮過,此時垂眼靜思好一會,方始開口。

  「這個脫身之計很好!不但冠冕堂皇,而且可有所表。不過,」他放低了聲音說:「慰庭,從前年大將軍有個故事,你總聽說過?」

  「年羹堯的故事很多,不知老兄指的那一個?」

  「他班師回京的故事。」

  袁世凱思索了一下,搖搖頭說:「倒沒聽說過。」

  據說雍正即位以後,召年羹堯自青海班師,雍正親自郊迎,目睹軍容如火如荼,極其壯觀,內心已生警惕。其時正逢盛夏,雍正為示體恤,傳旨命士兵卸甲休息,誰知年羹堯的部下,置若罔聞。後來年羹堯本人知道了,謝恩過後,從懷中取出一面小旗,晃動了幾下,頓時歡聲雷動,卸甲如山。雍正心想,聖旨不及軍令,如果年羹堯此時有篡位之心,自己的性命必已不保,所以從此一刻起,便下決心要殺年羹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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