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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九


  「總得一個整數。」

  「一千?」李盛鐸說:「似乎少了點。」

  「是的,一千太少了,總得一萬銀子。」

  李盛鐸想了一會說:「這總好商量,你就快去辦吧!」

  於是熊希齡興沖沖去找楊度。他住在東京飯田町,由他擔任會長的「東京留學生會」的招牌,就掛在他家大門上。既是會址,自不免有會員往來,不便密談,所以熊希齡將他約在一家「料亭」中相晤。

  「近況如何?」熊希齡問說。

  「『座上客常滿,樽中酒不空』,很好啊!」

  「只怕一樣不好。」熊希齡笑道:「錢不夠花。」

  楊度笑笑,然後又說:「聽說你要來,我跟房東太太說,『不要緊了,有人送錢來給我過年了!』」

  「不錯,可以讓你過肥年。不過,你要作文章。」

  楊度不答,從口袋中取出一張紙來,遞了過去,熊希齡接來一看,上面寫著三行字「世界各國憲政之比較;憲政大綱應吸收各國之所長;實施憲政程式。」

  看完,兩人相視而笑,真有莫逆於心的愜意。熊希齡將那張紙折起來收入口袋,「這三個題目很好!」他說:「潤筆總有萬金之譜,回頭我先送兩千過來。晢子,過個肥年在其次,你平生的抱負,正好借五大臣這個軀殼,大大展布一番。這是絕好的機會,請你珍視。」

  楊度點點頭答說:「話我要說在前面。論見解,卓如未必趕得上我,不過以腹笥之寬,行文之暢,我不能不讓他出一頭地。所以這三篇文章,我要分一兩篇給他做。」

  「那都隨你!不過,卓如的筆鋒太犀利,不要帶出什麼有忌諱的話,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事。」

  「不要緊!我跟他說明白,如果有這樣的情形,我要改他的稿子。」

  「那,我也要跟你說明白,若有這樣的情形,我要改你送來的稿子。」

  「盡改不妨。」楊度問說:「何時交卷?」

  「大概半年吧!」

  「那還早得很。」楊度很高興地說:「閣下此來,無異放賑,今年有好些留學生可以舒舒服服過年了。」

  一件大事說定,熊希齡十分高興,在料亭中當著濃妝豔抹的藝妓,大捧楊度。這倒也不盡是作假,熊希齡有樣好處,待人厚道而且誠懇。所以在趙爾巽之前,為湖南巡撫陳寶箴延入幕府,便頗受器重,亦就在他那誠懇兩字。有一次延經學家皮鹿門講學,熊希齡親自擂鈴,召集聽眾入講堂,便有人戲撰一聯:「鹿皮講學,熊掌搖鈴」。又有人妒嫉他是陳寶箴面前的紅員,用「熊」、「陳」同姓以拆字格做一副對聯,將他連陳寶箴一起罵在裡面,道是:「四足不停,到底有何能幹;一耳偏聽,曉得什麼東西?」卻不知熊希齡的「能幹」,正因他「四足不停」之故。

  這次五大臣在日本,更得力于熊希齡的「四足不停」。原來革命黨人將有不利於五大臣的舉動,勞動日本員警,晝夜守護。

  載澤等人,嚇得步門不出,一切需要對外接洽的事務,全靠熊希齡奔走。直到陰曆二月初一,五大臣自橫濱上船赴美,才得松一口氣。

  到得美國,分道揚鑣,端方、戴鴻慈考察德國,載澤、李盛鐸、尚其亨由英轉法。一路逍遙,到得五月下旬,先後回到上海,但槍手的文章尚未寄到。於是熊希齡又出一個主意,以「考察東南民氣、徵集各省意見」為名,留人在上海守候,一面派專人趕到東京飯田町楊度寓所坐催。當時商定,端、戴留守,載澤等人先回京覆命。

  不多幾日,派到日本的專差回來了,攜來一大包檔,奏摺、論說、條陳,一應俱全。其中有個論立憲應從改革官制著手的說帖,端方大為欣賞,趁戴鴻慈正好不在,將這個說帖悄悄抽下,攫為己有了。

  及至坐輪船到了天津,自然做了北洋衙門的上賓,盛筵既罷,戴鴻慈回行館休息,端方便在袁世凱的簽押房裡,將那個說帖取了出來,說一聲:「四哥,你看這個主張如何?」

  袁世凱只一看頭幾行,便很起勁了,「深獲我心!」他拍著大腿說:「我早就有此意了。好些衙門只剩一個空架子,吃閒飯的官兒,虛耗俸祿,還影響了他人的士氣,非徹底改革不可。還有那些都老爺,遇事生風,不辨是非,真正敗事有餘,成事不足!都察院這個衙門,也該取消。」

  「四哥,你沒有細看說帖,看了你才知道,其中妙用無窮。」

  聽這一說,袁世凱聚精會神地細看說帖,看到一半,便即明白,原來這個改革官制的辦法,主張採取責任內閣制,內閣總理大臣欽派而提交國會通過,閣員由總理大臣遴選奏請敕命,與日本的內閣,一式無二。如果照此辦法實行,內閣總理大臣當然是慶王奕劻。大權在握,要排去瞿鴻璣方便得很。即使仍為閣員,上奏是總理大臣一人之事,不必象軍機大臣那樣全班進見,瞿鴻璣亦就無法從中操縱,「挾天子以令諸侯」了。

  「這,」袁世凱遲疑地說:「只怕上頭不肯放手。」

  「自然要有個說法,才能讓上頭照辦。」

  「喔,陶齋,你倒說來我聽聽。」

  「我是一條苦肉計,此刻不必細說。四哥,我只問你一句話,如果責任內閣制實行,你願意不願意入閣?」

  「這……」袁世凱沉吟著。

  「曾湘鄉說過,『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』,大老也沒有幾年了。」

  「大老」是指奕劻。端方的意思,奕劻告老,必牢保薦袁世凱接任總理大臣。意會到此,袁世凱自不免怦怦心動。

  「陶齋,你還是先說說,是怎麼一條苦肉計?」

  「四哥,如果你打算一輩子在北洋,這條苦肉計使不得,不能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!」端方說道:「反正要入閣的,就無所謂了,我想覆命時這麼回奏:立憲規模,宜仿日本。至於改革官制,可以裁抑督撫,集權中樞,庶幾無外重內輕之嫌,方為長治久安之計。」

  「這話也沒有什麼說不得。督撫有權無權,全看自己的做法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,我准定照此回奏。」

  【九七】

  到了京裡,端方先跟載澤見面,將楊度的文件都交了出去,然後提出改革官制之議,作為他自己的考察心得。

  載澤大為贊成。對於中央官制,他沒有什麼意見,只覺得借此「削藩」,是絕妙之計。因此,在五大臣一起回奏考察政治經過時,他跟端方是站在一邊的。不過,端方著重在仿照日本的憲政規制,意思是必得設置責任內閣,而載澤則極力陳述改革地方官制的必要,說是「照此不變,唐朝的藩鎮、日本的藩閥,將複見於今日。」

  慈禧太后對立憲一事,本持反感,如今聽了載澤、端方的話,深為訝異,也改變了過去的想法。立憲是數年以後的事,而以立憲先改官制為名,削奪洪楊以來積漸而成的督撫權力,尤其是借此消除了袁世凱手握兵柄,可能形成肘腋之患的隱憂,先就贏了一注,又何樂而不為?

  只是畢竟茲事體大,她覺得如果不細想一想,遽作裁決,未免放不下心,所以一切蔚成風氣,紛紛建言,有關立憲的奏摺,包括袁世凱所奏:「立憲預備,宜使中央五品以上官吏參與政務,為上議院基礎;使各州縣名望紳商,參與地方政務,為地方自治基礎。」的建議在內,一律發交軍機處存檔,<<不作任何處置>>。五大臣環海萬里,考察政治歸來,如果落得這麼一個「無疾而終」的結果,未免於心不甘。尤其是載澤,一方面是面子下不來,一方面正謀大用,全心全意要借考察政治作個直上青雲的梯階,所以更為焦急。

  「澤公,」端方想到了一個說法,但必須是跟慈禧太后極親密的人,才便於進言,而載澤的福晉,是皇后的胞妹,慈禧太后嫡親的內侄女,恰是最宜於進言的人。所以這樣含蓄的建議:「皇太后七旬萬壽,沒有能好好熱鬧一番,去年日俄還不曾停戰,東三省在人家手裡,興致差了,想熱鬧也熱鬧不起來。今年可不同了,東三省總算祖宗保佑,一定可以收回,倘或再幹一兩件大得民心的事,錦上添花,今年十月初十的萬壽,可有得熱鬧了。」

  果然,載澤遣他的妻子入宮,說動了慈禧太后。第二天便交代軍機,特派醇親王載灃主持,籌商預備立憲事宜。除了軍機大臣、大學士以外,北洋大臣袁世凱亦在與議的名單之內。

  ※ ※ ※

  一接到北京的電報,袁世凱專車進京,隨帶兩名幕僚,一個是張一麟,一個是在日本學法律的金邦平。

  專車到京,已在午後,先到宮門請安,次謁醇王載灃,然後回到北洋公所,端方已等在那裡了。

  「四哥,有個很好的機會,可以把岑三攆到雲南。」端方很興奮地說:「大老特地叫我來跟四哥商量,這個上下家的位子應該怎麼搬才合適?」

  原來雲南極西,有個內地人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名,叫做片馬,為由緬甸入藏的要地,英國虎視眈眈,想奪片馬的野心,日顯一日。果然以兵戎相見,自然要調一員名將去鎮守,奕劻想借這個名義,將岑春煊調為雲貴總督。

  這就牽涉到原任的丁振鐸。倘能對調,自無話說,只是丁振鐸的資望不夠,而奕劻亦不願將兩廣總督這個好缺,便宜了丁振鐸,所以又要牽涉到第三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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