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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八


  「中日新約」終於定議了,計正約三條,附約十二條。前後不滿一個月,照會議日期來說,算是順利的。

  最後一次會議,奕劻自然要出席,簽字及畢,攝影留念。第二天,袁世凱在北洋公所設宴為小村餞行,敬陪末座的曹汝霖,恰好坐在作主人的袁世凱旁邊,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客之間的舌人。他那一口流利的日本話,以及要言不煩的措詞,大為小村所注意,因此,席散以後特別向主人要求,希望跟曹汝霖談談。

  袁世凱當然表示同意,而且特意將他專用的會客室讓出來,供他們單獨談話,真正是單獨,並無第三者在座。

  「這次我抱有絕大希望而來,所以會議上竭力讓步。」小村說道:「那知是失望了。」

  所謂「讓步」是比較而言,較之馬關條約,這一次的「中日新約」在日本算是很客氣的,但仍得了便宜,總是事實。曹汝霖不願與他爭辯這一點,只問:「請問貴大臣,此來所抱的絕大希望是什麼?」

  「我原以為袁宮保必有遠大的見識、眼光,在會議之後,想跟他進一步討論兩國如何聯盟,那知道袁宮保過於保守,會議席上,只在文字枝節上講究,斤斤計較,徒費光陰而已。」

  「兩國聯盟?」曹汝霖問道:「自然是對付俄國?」

  「是的!」小村的表情是凝重之中有憂色,「俄國的野心甚大,我在樸資茅斯議和時,已經看出來了。俄國將來定會捲土重來,如果貴我兩國,不早為之備,一定同受其害。倘能彼此聯合,整軍經武,力圖自強,兩國或可免受其害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貴大臣何不向袁宮保直接提出這一番意思?」

  「袁宮保不從大處著眼,聯盟之意,此時不宜表示,免得反而引起他的猜疑。」

  「那麼,」曹汝霖問:「貴大臣的意思,是不是希望我能夠轉達?」

  「是的!有機會請你轉達,倘或袁宮保有意討論,我可以專程前來。」

  「好!我一定設法轉達。不過,」曹汝霖想了一下說:「我聽說政府方面對袁宮保亦有疑忌之意,這一層,貴大臣在會議席上,大概也可以看得出來。關於聯盟一節,即或袁宮保亦有同感,恐怕一時亦不便向政府進言。這是我個人的私見,提供貴大臣作參考,幸勿為外人道!」

  聽得這番話,小村半晌作聲不得,最後歎口氣說:「我想不到中國政府內部亦有矛盾!」

  等小村辭去以後,袁世凱自然要找曹汝霖詢問談話的內容。曹汝霖將小村的意思,據實相告,只隱去了他自己向小村說的那一段話。

  「唉!」袁世凱歎氣的神情,跟小村一樣,「我又何能作為?

  只好辜負他的盛意了。」

  「外人的看法不同。」曹汝霖說:「莫說是日本人不明內情,就是京外各地,也誰不以為大人受朝廷尊重信任,言聽計從,有一番大的作為?那知事實並非如此。」

  袁世凱默然半晌,才說了句:「大家越是如此,我的處境越難!」

  他一直覺得應該有所表示,到得此時,認為以退為進的手法是非施展不可了。因而回到天津,便秘密關照張一麟替他預備一個「請開去各項差使」的奏摺。

  張一麟對袁世凱的待人處世,已有很深的瞭解,知他此舉的用意,所以這個奏摺寫得冠冕堂皇,但見表功之意,並無固辭之心。袁世凱深為滿意,但卻遲遲未曾拜發,要挑個最適當的日子。

  幾經諮詢,接納了楊士琦的意見,在封印之前一天拜發。因為就表面而論,這個辭差的奏摺,到達御前,已在封印之後,如果邀准開去各項兼差,則封印開印,天然就是一個交接的絕好時限。至於談到實際,辭差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,反正這個奏摺是寫給慈禧太后一個人看的,若以為有挽留的必要,發一道慰留的上諭即可。趁封印期間,了掉這重公案,不會有人留意,便不受任何影響。

  等奏摺一上,慈禧太后頗感意外,在召見軍機時問道:「袁世凱為什麼好端端地,忽然要辭差?」

  奕劻是知道這回事的,卻故意裝作詫異的神情答說「是!奴才亦莫名其妙!」

  「你們倒想想看,總有原因吧?」

  這下是瞿鴻璣答奏:「袁世凱兼的差使很多,因為精力照顧不到,難免有疏忽的地方,言路上嘖有煩言,想來袁世凱是為了這個緣故,所以有倦勤的表示。」

  「那也難怪他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們看,應該怎麼辦?」

  由於有「難怪他」這句話,瞿鴻璣看出慈禧太后的意向,自己也覺得還未到能扳倒袁世凱的時候,便很見機地說:「論到才具,袁世凱自然是好的,有幾樁差使也少不了他!合無請旨慰留,或者酌情開去幾項差使?」

  「要慰留,就一項差使都不必開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我並沒成見,只覺得『疑人莫用,用人莫疑』這句話,一點不錯。如果酌量開去幾項差使,就有疑人的意思在內,大可不必!」

  「是!」瞿鴻璣很勉強地答應著。

  「皇帝有什麼話?」

  皇帝能有什麼話?照例答一句:「一切請皇太后作主。」

  於是決定慰留。由軍機章京擬旨:「袁世凱所奏開去兼差一折,現在時事艱難,正資整頓,該督公忠夙著,仍著統籌兼顧,妥為經理,以副委任。所請應毋庸議。」

  「達拉密」擬的旨稿,照例「呈堂」核定,瞿鴻璣將最後一句改為「毋庸固辭」。原來「所請應毋庸議」是表示辭差之事,根本不必談起,此時一改,意思頗不相同,「固」辭之「固」,意味著辭已不錯,只是一時尚無替手,不能不暫維現狀。這些語氣上的吞吐出入,在早年的慈禧太后是很講究的,如今正如瞿鴻璣說袁世凱的,「精力照顧不到,難免疏忽」,竟未看出仍有「疑人」的意思在內。

  邸抄剛發,袁世凱在天津就接到了電報,慰留在意中,最後那句話卻大出意外,不免錯愕。

  及至打聽到這句話出於瞿鴻璣所改,袁世凱想到「一葉落而知天下秋」這句成語,知道自己跟此人勢不兩立了!

  ※ ※ ※

  考察憲政五大臣是十二月中旬到日本的。初適異國,目迷五色,看不出什麼地方是實施憲政的功效,又從何考察起?

  唯一的例外,是補紹英的缺的李盛鐸,他做過駐日公使,此番舊地重遊,一切都還不太陌生,而也唯有他稍知憲政是怎麼回事。心想,此事頭緒紛繁,如果不先提綱挈領,揀要緊之處下手,只怕漫遊全球,三、五年也考察不完。必得找個人來參贊一番,先定個考察的章程出來才好。

  「參贊」現成,五大臣帶的隨員很多,首席參贊名叫熊希齡,湖南鳳凰人氏,與南通狀元張謇一榜的翰林。戊戌政變時因為有新黨的嫌疑,「交地方官嚴加管束」,那知湖南巡撫趙爾巽倒頗欣賞他的才氣,幾次奏保,已當到了候補道。這次隨五大員出洋,原有一套應付公事的辦法,所以等李盛鐸一提到,隨即拍胸答說:「我有辦法!諸公儘管去觀光,逛厭了換地方,反正返抵國門之日,必有交代。」

  「秉三!」李盛鐸喊著他的別號說:「你先別大包大攬,倒說我聽聽看,是何辦法?」

  「當今中國精通憲政的,只有兩個人,一個是梁卓如……」

  卓如是梁啟超的別號,李盛鐸一聽這個名字,急忙亂搖雙手:「不行,不行!這個人萬萬惹不得!」

  「木公!」李盛鐸字木齋,所以熊希齡這樣叫他,「我當然不會找梁卓如。另外還有一個是我們湖南同鄉楊晢子,木公聽說過這個人吧了」

  李盛鐸知道楊晢子就是楊度,他是王湘綺的得意門生,曾應經濟特科,初試高中一等第二名。但以一等第一名梁士詒,為瞿鴻璣誤認作梁啟超的兄弟,又說他的名字是「梁頭康尾」——康有為名祖詒,末字相同,「其人可知」。因此梁士詒不敢再應複試,而楊度亦有「康梁餘黨」的嫌疑,同樣地自己絕了這條進取之路,買舟東渡,成了中國留學生中很出風頭的人物。

  「怎麼,楊晢子精通憲政?」

  「是的!湘綺自負有王佐之才,他的得意門生,自然也要研究這套帝王之學。晢子是君主立憲派,如果請他做幾篇考察報告,一定處處顧到君主的地位與尊嚴,奏報到朝廷,一定不會出毛病。」

  「那好!准定請他做槍手,請你趕快去找到他,好好跟他談一談。」

  「找他容易,不過有兩件事,我先要請示木公。第一,考察報告,似乎要定幾個題目,如果開流水帳似的,只敘旅途所見所聞,似乎難有結論。再者,有了題目,將來在報章上發表也比較方便。」熊希齡說:「憲政初步,在啟迪民智,這些文章將來是一定要布諸國人的,同時這也是諸公萬里之行的一個交代。」

  「說得是!」李盛鐸連連點頭,「一客不煩二主,題目索性也請晢子去定,只要扣住『考察』這回事就行了。」

  「好!」熊希齡又說:「第二,總要送一份潤筆,而且應該從豐。」

  「這好辦!我跟澤公來說。你看送多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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