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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六


  「怎麼?」那桐問道:「柯遜庵的摺子上怎麼說?」

  「說他『軍中酗酒,強沃屬員,以到醉不能興!』」

  「那也是汪瑞闓的主意。」鐵良接口說道:「若非如此先發制人,岑雲階很可能參汪瑞闓一本,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!」

  「不過,」鐵良提出疑問:「柯遜庵此舉對他自己來說,得失已頗難言!」

  原來當時是照通例,以下劾上,皆令被劾者「明白回奏」。岑春煊當時在回奏時,自是盡情反擊,柯逢時因而落職,所以鐵良有那樣的質疑,只是他不知道奕劻與袁世凱,對柯逢時已因此而另眼相看。塞翁失馬,安知非福,其間的得失,在座的人自然都不願意跟他談。這個有關岑春煊的話題,到此便算結束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會議開始有爭執了,所爭的是幾條鐵路。

  依照中俄密約,雙方設立華俄道勝銀行,建築一條鐵路,自俄國的赤塔向東南伸展經哈爾濱至符拉迪沃斯托克,實現了俄國前皇亞歷山大三世要求以最短的路程,連接濱海省與俄國中部交通的願望。

  這條鐵路全長二千八百里,俄國稱之為「中東鐵路」,中國則或名「東省鐵路」,或名「東清鐵路」。到了光緒二十三年,德國與俄國勾結,利用中俄密約,佈置了一個類似地痞欺侮鄉愚的騙局。先由德國以曹州教案為藉口,強佔膠州灣,而俄國公使則向李鴻章暗示,基於條約互助之義,願為代索膠州灣。李鴻章此時雖到過「通都大邑」,而且也會打幾句「痞子腔」,但畢竟還是「鄉愚」,不知這年初秋,德皇威廉二世與俄皇尼古拉二世相晤,已有成議。明明是一個吊死鬼的圈套,而漆黑懵懂的李鴻章,看出去是一面圓圓的氣窗,窗外一片清光,忍不住探頭出去透氣,就此上了圈套。

  當時是翁同龢當政。書生昧于世事,而理路是清楚的,加以有張蔭桓相助,看出李鴻章要上大當,所以一面奏皇帝飭慶王奕劻告李鴻章求助於俄,同時急電駐俄公使,用極委婉的措詞向俄國政府說:「中國不願俄國因而與德國失歡,請俄國暫時不必派海軍來華」;一面由張蔭桓及蔭昌向德國交涉,亦即是情商,不占膠州,另作補報。

  中德會議不下十次之多,德國始終不肯讓步,而俄國則以急人之急的俠義姿態,出兵到了旅順、大連。此來是為「助拳」,當然要求地主供應一切。由於李鴻章的堅持,特派負鎮守山海關之責的宋慶,供應俄國海軍一切「應用物件」,並撥二百萬銀子修築旅順炮臺。不久,聲明「暫泊」的俄國,竟開口要求租借旅大。李鴻章知道中了圈套,但想擺脫,已辦不到了。

  結果丟了膠州灣,也丟了旅順、大連!英國與日本已有結盟的意向,見此光景,為了抵制俄、德,更為了本身的利益,英國趁火打劫,要求租借尚在日本佔領之下的威海衛,而以承認閩海地區為日本的勢力範圍,作為交換。三國幹遼之一的法國豈甘落後?要求租借廣州灣。義大利來湊熱鬧,要求租借三門灣。一時列強瓜分之說,竟有見諸事實之勢。

  事急,總理大臣全體集會,帝師翁同龢慷慨陳言,主張開放各口岸,許各國屯船之處,然後定一「大和會之約」,不占中國之地,不侵中國之權,而中國則不壞各國商務。

  這樣,庶幾開心見誠,一洗各國之疑。這雖是書生之見,卻與美國國務卿海約翰所主張的「門戶開放政策」,不謀而合。但所有的總理大臣,包括翁同龢恃之為左右手的張蔭桓在內,無不保持沉默,據說張蔭桓此時已等於出賣了翁同龢,與李鴻章一起接受俄國代表賄賂的期約,如果幫助俄國實現了租借旅大的要求,可以各得五十萬兩銀子的酬勞。

  於是光緒二十四年春天,繼二月初四李鴻章、翁同龢與德國公使海靖,訂立「膠州灣租借合約」,允德國租借九十九年,建築膠濟鐵路,開採鐵路兩旁三十裡內礦產之後,三月初六複由李鴻章、張蔭桓與俄國署理公使巴布羅夫訂立了「旅順、大連租借條約」,以二十五年為期,並允俄國建南滿鐵路。

  第二天——三月初七,德皇電賀俄皇取得旅順、大連,而恭親王奕劻自此病情轉劇,終於不起,薨於四月初十。四月二十三,下詔更新國是,變法自強;又四天,手擬定國是詔的翁同龢被黜;八月初五袁世凱告密,第二天慈禧太后臨朝訓政,發生了「戊戌政變」。這個「地痞欺侮鄉愚」的騙局,害慘了皇帝與翁同龢,而中圈套的李鴻章與見利忘義的張蔭桓亦沒有落得好下場,變成害人而又害己。

  ※ ※ ※

  南滿鐵路正式名稱叫做「東省鐵路南滿洲支路」,是由哈爾濱開始,向南直通旅順,縱貫吉林、奉天,蘇俄的勢力,因此而能到達渤海。及至樸資茅斯和約成立,俄國將從長春至旅順這一段,約有一千五百里,割讓給日本。這一段鐵路歷經名城沃土,日本視作擊敗俄國最大的一項戰利品,認為其中有許多生髮,所以在會議中提出要求:「為了確保既得利益起見,中國不能再建與南滿鐵路平行的鐵路。」

  袁世凱想了一下,提出相對的條件:「如果中國不能造跟南滿平行的鐵路,日本亦應如此。否則,一樣有損利益。而且所謂『平行』,亦應該有個限度,相去十裡是平行,相去百里亦是平行,不可一概而論。」

  「滿洲地方遼闊,人煙稀少,經營一條鐵路不容易,所以即使隔得很遠,一樣也有妨害。」小村緊接著說:「至於日本亦不造平行線,可以同意。不過,與南滿連接的鐵路,即是南滿支線,將來看地方發達的情形,可以添造。」

  「不!」袁世凱立即反駁:「日本繼承的權利,限於長春以南的南滿鐵路,並不包括任何支路。如果逾此範圍,是另一件事,不能並為一談。我再提醒貴大臣,當年中國許與俄國的,只是東清鐵路,沒有包括其他支路。」

  小村語塞,便由日本的另一名全權內田康哉接口說道:「添造鐵路,為了開發地方,交通便利,地方就會繁榮,這是與中國有利的事。」

  「如果是為了開發地方交通,彼此應該同意,但不能與南滿鐵路混在一起來談。」

  「照這樣說!」小村緊釘著問一句:「貴大臣是同意添造的了?」

  「如果為了開發地方,中國亦可隨時斟酌情形,添造鐵路。」

  「不然!在南滿範圍內添造鐵路,總是妨害南滿鐵路的利益,有與南滿競爭之嫌,中國自不應隨時添造。」

  聽翻譯將這段話譯了過來,袁世凱認為小村的一句話,有漏洞可鑽,所以很快地問:「彼此同意,總可以了吧?」

  小村認為這句話很難回答,與接座的內田小聲商議之後,方始答說:「如果日本同意,中國可以添造,但不能與南滿鐵路平行。」

  這在交涉上是一大收穫,日本已承認中國在南滿鐵路範圍之內,建造支路的權利,雖須日本同意,但至少有了要求權。倘或日本拒絕,相對地,日本想添造支路,中國亦可拒絕。所以小村的答覆,等於是為他提供了一項牽制的工具,自然是失策。

  正當小村在悔恨不迭之際,名居參議而有發言權的唐紹儀,忽然畫蛇添足的說:「造鐵路,有關中國主權,日本方面如不得中國同意,不能隨時添造。」

  「自然要同貴國商量,日本決不至象當年俄國對待貴國的情形,貴國不必顧慮。」

  這時唐紹儀已發覺自己的話有語病。本來照袁世凱與小村的折衝來說,權利是同等的,誰都可以在南滿的範圍內添造鐵路,唯一的條件是征得對方同意。而照他所說,仿佛南滿添造支線是日本的權利,不過須征得中國的同意。但是唐紹儀雖已發覺失言,卻拙於彌補,倘或見機,只要複述小村的話,敲打轉腳,成為定論,依舊不損權利。而他只是重複聲明,造路不經中國許可,總是礙及主權。語氣中越發明顯,添造南滿支路,只是日本人的事,與中國無關。

  小村想不到遇見這樣一個對手,大喜過望,立即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,大聲說道:「我只著重在南滿鐵路利益有關這一點上。所以如有與南滿鐵路利益有衝突的任何支線,中國不應該添造。」

  就這一句話,推翻了原來的承諾,而唐紹儀懵懵懂懂,只覺得話不大對勁,卻說不出個究竟。默爾而息,遂成定案。

  交涉由此落了下風,因為日本方面已看出底蘊。瞿鴻璣並不懂國際公法,利害出入,不甚了了;袁世凱雖然機警且肯用心,但究竟不能如李鴻章當年辦交涉那樣,動輒視對手為後輩,以氣勢得人,話說錯了,亦可設法收回或彌補;隨員中倒有些留學生懂交涉的要領,無奈中國官場尊卑的觀念甚深,人微必言輕,發生不了作用。

  能發生作用的,只有一個曾國藩第一批選送留美幼童之一的唐紹儀,他是袁世凱辦洋務的「大將」,官拜外務部侍郎,聲名甚盛,誰知是浪得虛名,無須忌憚。

  就因為這一轉念,小村與內田的態度變得強硬了,第二天接議安奉鐵路,小村提出了「改造的要求」。

  原來日本陸軍自朝鮮渡鴨綠江增援,在奉天、吉林境內造了好幾條輕便鐵路,其中最重要一條是,由朝鮮義州對岸的安東,到奉天省域的安奉鐵路。日本事先已經揚言,希望繼續經營這條鐵路,此是與中國主權有關的事,怕遭到強烈反對,遲遲未發,此刻悍然不顧地提出來了,名為「改造」,當然包含「改造」完成,繼續管理經營的意思在內。

  因此,袁世凱這樣答說:「這條鐵路是築來軍用的,軍事完了,就應撤掉,何必改造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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