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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五


  「你是說岑三?」奕劻又憤然作色:「騎驢看唱本,走著瞧吧。」

  談到這裡,只聽門外高聲在喊:「袁大人到!」

  於是那桐起身,迎到門口,簾子掀處,袁世凱是穿著官服來的,正待行禮,奕劻站起身來,大聲吩咐:「伺候袁大人換衣服。」

  袁世凱的聽差原就帶了衣包來的。更衣已畢,重新替奕劻請了安,同時說道:「多謝王爺!」

  「咦!謝什麼?」

  「多承王爺周旋。」袁世凱答說:「今天一到會,瞿子玖就說『慶邸託病不到,以後會議都請你主持,這是上頭交代,請你不必客氣。』上頭交代,當然是王爺進言之故。」

  「不錯!我面奏太后了。」奕劻答說:「太后道是,原該如此!」

  『慰庭,」那桐提醒他說:「瞿子玖可不是『肚子裡好撐船』的人噢!」

  這又何待那桐提示,袁世凱早就知之有素,點點頭答說:「是的。所以我在會議桌上,每次發言,都問一問他,如果有不周到之處,請他改正。」

  「那還罷了!」那桐忍不住又說:「慰庭,你可得知道,親貴中不忌你的,只有王爺。」他指一指奕劻,又指自己,「族人中不忌你的,怕也只有我了。」

  「這話也不儘然!」奕劻接口:「端老四總不致於忌慰庭吧?」

  「端老四應該歸入漢人之列。」那桐跟袁世凱說話,一轉臉不由得詫異,「慰庭,你怎麼啦?」

  袁世凱這才知道,自己的臉色必是大變了。那桐是一句無心之言,根本沒有覺察到這句話的分量,在袁世凱卻大受衝擊,果如所言,未免過於孤立,而在親貴中如為眾矢之的,更是一大隱憂!不出事則已,一出事可能性命都不保。轉到這個念頭,自然不知不覺的變色了。

  當然,這是件必須掩飾的事,「得人之助不必多,只要力量夠。」他故意裝得很輕鬆地說:「我有王爺提攜,琴軒照應,還怕什麼?」

  「裡頭不怕,就怕裡外勾結。」奕劻耿耿於懷的是岑春煊,此時很起勁地說:「慰庭,你昨天說的那句話,我想通了,而且也可以說是辦妥,這都是琴軒的功勞!」

  「喔,」袁世凱很關心地問:「是何辦法?」

  「一面吃,一面聊吧!」

  那桐摩腹而起,做主人的便吩咐開飯。袁世凱一面大嚼魚翅,一面聽那桐細談如何利用鐵良以制岑春煊,只覺得那家廚子做得魚翅更美了。

  也就是剛剛談完,袁世凱還未及表示意見時,聽差悄悄掩到主人身邊,低聲說了兩句,奕劻隨即笑道:「巧了!說到曹操,曹操就到。」

  「鐵寶臣來了?」那桐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奕劻略有些躊躇,「擋駕似乎……」

  「王爺,」那桐搶著說:「何不邀來同坐?」

  奕劻想了一下說:「好!」

  於是聽差便去延客,另有一名聽差來添杯箸。鐵良一進屋,先向奕劻請安,然後與起身相迎的那桐與袁世凱分別招呼。

  「請坐下吧!」奕劻說道:「琴軒家的魚翅,名貴之至,你什麼話別說,先多吃一點兒。」

  說著親自舀了一小碗魚翅,放在客人面前。

  鐵良也就不說什麼,兩大匙下嚥,趕緊把酒杯送到唇邊,不然,魚翅的膠質會將上下唇粘住。

  「真好!上次到南邊去,學了一句俗語,『吃到著,謝雙腳!』今天正用得上。」

  「你真行!」奕劻笑道:「連南邊的俗語都學會了!」

  「足見寶臣肯隨處留意。」袁世凱說:「那個奏報抽查營隊的奏摺,纖細不遺,觀察入微,整整花了我幾天工夫才能細細看完。說常備軍以湖北最優,河南、江蘇、江西次之,大公無私,已成定評。」

  於是話題轉到不久之前的「河間秋操」,鐵良對新建的北洋四鎮陸軍,亦有一番很中肯的批評。奕劻聽完了,又扯到岑春煊身上。

  「岑三每次奏報剿匪,鋪張揚厲,仿佛天下只有他帶的才是精兵。寶臣,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未曾眼見,不敢說。」

  「總聽別人談過吧?」

  「是的。」鐵良想了一下說:「聽人傳言,他帶兵有一樣可取的長處,頗重紀律。」

  聽得這話,袁世凱不服氣了,脫口詰問:「莫非北洋陸軍,就不講紀律?」

  「我是指綠營而言,不能與新建陸軍相比。」鐵良大搖其頭,「綠營太腐敗了,不知道出多少笑話。」

  「可也有兩廣綠營的笑話?」奕劻問說。

  「有!」鐵良答說:「我也是聽來的,不知真假。」

  「管它是真是假?」奕劻慫恿著:「只要好笑,能助酒興就好!」說著,還親自為鐵良斟了杯酒,一個勁催他快說。

  「岑雲階到了廣西,是駐紮在梧州,柯遜庵仍舊住省城……」

  廣西的省城是桂林。督撫雖不同城,但廣西的政事,本可由柯逢時作主的,變成需事事取得總督的同意,而所謂「督撫會奏」,事實上皆由岑春煊主稿,柯逢時不過列銜而已,因而督撫勢成水火,互不信任。柯逢時最擔心的是,土匪攻打省城,岑春煊會坐視不救,甚至三面圍剿,獨留向桂林的一面,作為土匪的出路,等於驅匪相攻,豈不危乎殆哉?

  因此,柯逢時在巡撫衙門的大堂上,架起一尊大炮,遠近相傳,當作笑談。其後,又從江西調來一名道員,是他署理江西巡撫時,所識拔的幹才。

  此人籍隸皖南,名叫汪瑞闓,雖是文官,頗能帶兵。柯逢時調他到廣西後,讓他統領五個營,專負護衛巡撫衙門之責。岑春煊看他這五個營,器械充足,人亦精壯,很能打一兩場硬戰,心裡在想,汪瑞闓以知兵自詡,千里遠來,或者急於有所表見,不妨利用。

  打定了主意,便處處加以詞色,希望他能自告奮勇。但汪瑞闓論兵之時,儘管侃侃而談頭頭是道,只是到了緊要關頭,不肯說一句慨然請行的話。岑春煊自不免失望,但仍不肯死心。

  慢慢地,他看出來了,汪瑞闓不是不想立功,更不是不會打仗,只是膽量不足。如果能逼出他的勇氣來,一上了陣,也就義無反顧,拚命向前了。

  於是,擇日發帖,大宴將士,席間特意向汪瑞闓不斷勸酒。汪瑞闓的酒量很好,但酬勸頻頻,逾于常度,就不免使人懷疑了。汪瑞闓很機警,酒到杯幹,而腦子卻很清醒,看看是岑春煊快要激將的時候了,開始鬧酒,有意自己把自己灌醉,席間當場出彩,吐得一塌糊塗。

  到了第二天,柯逢時把他找了去,很不高興地說:「你怎麼醉得人事不知,出那麼大一個醜?連我的面子都給你丟完了!」

  「回大人的話,」汪瑞闓俯身向前,低聲答說:「職道是迫不得已。為了保護大人,只好自己委屈。」

  「此話怎講?」

  「制台跟大人過不去,千方百計,想把職道調出去打土匪,職道帶兵一出省城,萬一有警,制台一定留住我不放。倘或我回師來救,說我擅自行動,不服調度,那是個要腦袋的罪名。大人請想,能救得了職道不?」

  「啊!啊!原來他是這麼一個打算!」

  「不是這麼打算,以他的崖岸自高,為什麼要那麼敷衍我?」汪瑞闓緊接著說:「說起來這一支精兵不出仗,也是不對的,所以職道應付甚苦,務必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。等他一開了口,我不能說,我的兵是專為保護巡撫的,只好答應。

  那一來,大人又怎能留得住我?」

  「不錯,不錯!倒是我埋沒了你這番苦心,錯怪你了!」柯逢時想了一下又說:「不過岑三的居心太可惡,我倒要跟他碰一碰!」

  柯逢時「碰」岑春煊,不止一回,奕劻是很清楚的。聽鐵良談到這裡,拊掌稱快,「原來柯遜庵那次參他,是這麼一個內幕!」他說:「論起來,倒是岑三吃了啞巴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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