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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七


  這又是袁世凱失策了!如果說,當初造安奉鐵路專供日本軍用,而未收任何地租,如今日本既已獲勝,理當將此路贈與中國,作為酬勞。或者至少由中國貼補建路的工料費用,收回自行處置。至不濟也可提出合辦的要求,日本是沒有理由拒絕的。

  只是袁世凱一向好用權術,以為你說「改造」,我便用無須改造來駁你,爾虞我詐,針鋒相對,豈不省事?那知小村不上這個當,索性挑明說道:「奉天與安東之間,早有通鐵路的必要了!以前曾與貴國外務部提過,未有結果,軍事忽起,所以匆忙造一條輕便鐵路,除軍事以外,對地方商務振興很有益處,應該造成一條永久性的鐵路。因此,這次實在不是改造,而是重造。」

  一提到曾與外務部接過頭,話就不容易說了。袁世凱不知其事,瞿鴻璣亦記不起有這交涉,唐紹儀到外務部的日子不多,更為茫然。因而袁世凱竟無以為答。

  但日本的代表卻不放鬆,小村與內田輪番鼓吹,築成這條鐵路如何與中國有利。最後只好許他改造,只是有個條件,路軌的寬度應與關內外鐵路相同,不能照南滿路尺寸,表示將來可以收回成為中國鐵路的一部分,而非南滿鐵路的支線。

  除此以外,還有許多吃虧的地方。但比起當年李鴻章在馬關議和的情況,卻有霄淵之別,所以不常出席的慶王奕劻,經常出席的瞿鴻璣,都認為議約能有這樣的結果,已是差強人意了。

  其中有個隨員,卻忍不住有一肚子話說。此人是上海土著,名叫曹汝霖,字潤田,祖父兩代都在曾國藩所創設的江南製造局供職,家境小康,所以曹汝霖能夠自費留學日本,學的是法律。

  畢業之時,正好新設商部,有許多商事法需要擬訂,並決定借鑒於日本,因而曹汝霖被延攬入部,官居主事,派在商務司行走,兼商律館編纂。中日北京會議的隨員,多在外務部及商部調充,曹汝霖因為學的是法律,兼以精通日文,因而入選。小村的發言,他不須經舌人傳譯,語氣吞吐迎拒之間,瞭解較深,每每為當事人誤解對方的真意,該爭的地方不爭,不該爭的地方又咬文嚼字,虛耗工夫而著急。他在會中無權發言,亦無法遞個條子去提示糾正,唯有咽口唾沫,聊以滋潤乾燥發癢的喉頭而已。

  到得那一天散會,他可真忍不住了。向例散會以後,除了瞿鴻璣徑回公館,其餘的大部分都隨袁世凱在北洋公所晚餐,商量應該提出的文件及次日會議應該注意的要點,這天居於末座的曹汝霖,看著唐紹儀問道:「唐大人,我有一點不明白的地方,要請唐大人指教。小村本來已經同意,得日本同意後,中國亦可添造鐵路。後來唐大人提出主權的主張,小村立即改口,光說中國不能在南滿添造鐵路,不及其他,作為定議。那時,唐大人為什麼不駁他?」

  話說到一半,低頭在吃飯的袁世凱,倏然抬眼,但他很機警,知道唐紹儀要受窘了!為了不使他過分難堪,立刻又低下頭去,假裝進食,其實一口飯在口中緩緩嚼咽,側著耳朵在細聽他跟曹汝霖的問答。

  唐紹儀有些惱羞成怒了,「外交上說話不在乎多!」他操著生硬的廣東腔,大聲答說,「我提出主權的主張,是扼要的話。他既承認我的主權,自然不能單獨行動,這些道理你不懂。」

  曹汝霖見此光景,敢怒而不敢言,但也沒好臉色給他看,微微冷笑著偏過臉去。這頓晚飯吃得便有點不歡而散了。

  到了第二天上午,曹汝霖剛剛到部,已有一名北洋差官,持著袁世凱的名片來見,說是:「大帥請曹老爺在今天開議之前,早點請到北洋公所,大帥想跟曹老爺談談。」

  開議是下午三點鐘,曹汝霖兩點鐘就到了。一到便請入簽押房,袁世凱起身迎接,就請他在書桌對面落坐。

  「潤田兄貴處是……?」

  由此一句開始,袁世凱細問了曹汝霖的家世、學歷,在日本幾年,何時到部,是何職司,最後提到昨天飯桌上的事。

  「昨天聽潤田兄向少川質疑,實在佩服!」

  經過昨天那一番質問,曹汝霖氣平了許多,唐紹儀盛氣淩人,固然風度欠佳,自己在那樣的場合,直揭長官的短處,亦未免少不更事。所以略有些不安地答說:「是我太輕率,出言欠檢點。」

  「當年我也是如此。」袁世凱說:「年輕倒是要有銳氣才好。」

  「是!請大人多指點。」

  「不敢當!倒是這次議約,我要請教的地方很多。」袁世凱略停一下說:「可惜,大部分都已定議了!不過前事不忘,後事之師,願聞高見,將來好有遵循。」

  「大人言重了!」曹汝霖很不安地,「我亦是一得之愚,不定對不對。」

  「對不對,要說了再研究。有意見,總是好的!請不必客氣,有不妥之處,儘管指出來。」

  「是!」曹汝霖想了一下說:「安奉鐵路不是戰利品,日本要重建,應該是可以要求他們合辦的。」

  「是!是!這是我疏忽。」

  聽袁世凱引咎自責,曹汝霖頗為惶惑,照此說下去,事事都是他的輕許,變成專門來指責他了!那豈不大違本心?

  袁世凱看出他的心意,便又說道:「潤田兄,若說聞過則喜,我還沒有那樣的修養。不過,我請教足下,並不是想聽幾句恭維的話。我幕府中筆下好的人很多,我有自己動手的東西請他們改,總要改得多,改得好,我才歡喜。這一點知道的人也不少。潤田兄,請你瞭解我的誠意,儘管直言。」

  有此一番說明,曹汝霖才能暢所欲言:「除安奉路以外,南滿路方面,可以爭取利權的地方也還多。譬如撫順煤礦,附設煉鋼廠,規模甚大,不管於軍需、度支,都有很大的關係,何不要求合辦?」他停了一下說:「光是限制礦區,不准超出鐵路沿線多少裡以外,並不是好辦法。再說,事實怕也限制不住,尤其是礦穴,只朝有礦的地方去開,在地面上或許並未逾界,地底下就另是一回事了。」

  「嗯,嗯!高明之至!」袁世凱很想了一會才問:「還有呢?」

  「還有,俄國割南滿一段給日本,照道理說亦須經中國同意。」

  「喔,」袁世凱很注意,但也有些將疑,「這是什麼道理?」

  「中東鐵路是中俄合辦的。俄國由華俄道勝銀行出面,中國有五百萬兩的股本,說起來中國對中東鐵路亦有一半的權利,如今要割讓給日本,當然要中國同意。否則,不就慷他人之慨了嗎?」

  聽得這一說,袁世凱好半晌作聲不得,「潤田兄,」他說:「你的道理不錯。不過關於中東路的權利,我們早就在無形之中放棄了。」

  「此所以需要交涉!」曹汝霖脫口答說,情緒顯得有些激動了,「當時為了中東路,楊、許兩星使,與俄國財政大臣商量得舌敝唇焦。楊星使因為受氣而暈倒,以致命喪異國,可以想見磋商之激烈。如今俄國是戰敗國,中國正該趁此機會,舊事重提,切切實實提出收回利權,重新合辦的要求。至於華俄道勝銀行,當時是否一併議及,我不甚清楚。好在事隔未久,外務部必有檔案,大人何不調出來看一看。」

  「潤田兄,你的見解十分高超。不過,唉!」袁世凱歎口氣說:「雖然事隔未久,已幾經滄桑。對俄交涉是李文忠一生勳業中的一大敗筆,當時的內幕,想來你亦必有所聞,我們後輩,不便批評,何況李文忠賢良寺議和,積勞殞身,說起來跟陣亡是一樣的,更何忍批評。如果翻中東舊案,勢必傷李文忠的清望。再者,如今的國勢,亦還不是能翻舊帳的時候。潤田兄,我是腑肺之言,請你細察。」

  「是的!」曹汝霖以諒解的心情,接受袁世凱的看法。

  「至於這次對日交涉,說起來我的苦衷亦不止一端。我跟潤田兄一見如故,不妨談談。第一是撤兵。朝廷對收回東三省,屬望甚殷,日本人看出我們的弱點,隱隱然以撤兵作為要脅。這,想必你亦看得出來。」

  「是!」曹汝霖承認他說的是實話。

  「其次,北洋很想多辦點事。」袁世凱也有些激動了,「中國從甲午到如今十二年,先是鬧政變,後來又鬧拳匪,不但元氣大喪,而且浪擲韶光,我們落後人家太多了,一天當兩天用,猶恐不及,所以我在北洋只要力之所及,總是儘量多做。可是有人以為我攬權,尤其是……唉,不提也罷!」

  曹汝霖恍然大悟,怪不得他每次發言,總要向瞿鴻璣問一句:「是這樣嗎?」或者:「不知道這樣做行不行?」原來樞庭已有疑忌之意,所以不能不如此委屈綢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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