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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四


  西面一帶房屋,饒有花木之勝,是幕府所在,盛況已與李鴻章開府時不遠,候補道有陳昭常、蔡匯滄、阮忠樞,都是兩榜出身。翰林則除了北洋舊人於式枚以外,還有傅增湘、嚴修,此外還有好些「欽賜進士出身」的學生,總計二十多人,濟濟一堂,是袁世凱最闊的一堂「擺設」。

  至於袁世凱最信任的一位幕賓,行輩最低,是個蘇州人,名叫張一麟,是上年癸卯經濟特科一等第二名出身,發往直隸,以知縣補用,為袁世凱羅致入幕,月送束修六十兩銀子。

  幕府的身分,向例與東道主相等,所以北洋的幕府,往往連司道都不放在眼裡,到處有人逢迎,肥馬輕裘,輕易可致,很少有人著重那戔戔鶴俸。唯有張一麟不同,每天將自己分內之事做完,關在書房裡用功,看的書不拘一格,大致以實用為主。好幾個月的工夫,沒有私下見過袁世凱一次,更不要說有所干求,因而提起北洋的「張師爺」來,都有肅然起敬之色。漸漸地袁世凱也發覺了,信任有加,舉辦新政的許多章程條款,以及奏摺,大都託付了張一麟。

  這天段芝貴入謁,袁世凱本已吩咐「請進來」!但以張一麟恰好應邀而至,便又關照且慢,待與張一麟談完了再說。

  「仲仁,」袁世凱喚著他的別號說:「今天有件事奉托。我知道你很忙,應酬筆墨,不該再勞你的神,想想還是拜託大筆為妙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張一麟問道:「不知道是何應酬筆墨。」

  「張香帥七十整壽,該送壽屏,想托你做一篇『四六』。」

  張一麟面有難色。象袁世凱與張之洞的身分,這篇壽屏該寫成十六幅,兩三千字的「四六」,那怕獺祭成章,也得好幾天工夫。在他來說,抽出一整天的閒暇都難,何況好幾天。

  「仲仁,你勉為其難吧!」

  聽得府主這麼說,張一麟只好答一聲:「我勉力而赴就是。」

  「拜託,拜託!」袁世凱說:「脫稿以後,亦不必送我看了,看了我亦不懂。請你直接交給張遜之去寫吧!」

  張遜之是直隸官報局的總辦,素有善書之名,張一麟點點頭說:「是的!」說完略等一下,如果袁世凱沒有話,便待告辭。

  「仲仁,請你再坐一坐,有件事順便料理一下。」說著,袁世凱向聽差吩咐:「請何總辦。」

  這何總辦是督練公所教練處的總辦何宗蓮,字春江,山東平陰縣人,天津武備學堂的高材生,但到差不久,跟張一麟兩不相識。只是何宗蓮覺得能在總督的簽押房中,安坐自如,來頭一定不小,所以向袁世凱行完禮後,亦向張一麟點一點頭,表示敬意。

  「這步兵操典,你怎麼說?」袁世凱一面問,一面從案頭取過厚厚的一部稿本,裡面夾著許多參差不齊的簽條。

  「回大帥的話,這部操典,由日文譯過來以後,經過仔細推敲,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。原簽有點吹毛求疵,只好逐條駁回。」

  「你們武夫,懂什麼文墨!」袁世凱沉下臉來說:「你們知道原簽的人是誰?就是這位張仲仁先生!」

  何宗蓮大窘,急忙轉身拱手,連聲喊道:「老夫子,老夫子!」歉疚之情,溢於言表。

  「不敢,不敢!」張一麟亦起身還禮,「這部稿子,是大帥交代,我不能不辦。不過雖有改正,無非文字上的潤飾,于原義並無出入。我不敢強不知以為知。」

  「你聽見沒有?張先生經濟特科一等第二名,文字一道,難道你們還不服?」袁世凱毫不客氣地開了教訓:「越是肚子裡有墨水,人越謙虛,唯有半瓶醋,才會晃蕩。你把稿本拿回去,仔細再看,好好向張先生請教。」

  「是!是!」何宗蓮雙手將稿子接過來,「叭嗒」一聲,碰響了皮靴跟,接著轉身問張一麟:「不知道老夫子什麼時候有空?」

  「那就難說。不過,我不大出門,你隨時請過來,我們談談。」

  「是!我下午去拜訪老夫子。」

  「好,我候駕。」

  於是何宗蓮又轉身問:「大帥還有什麼吩咐?」

  「我想,新軍應該舉行一次大操,你倒不妨先籌畫起來看。」

  「是!」

  停了一會,袁世凱不再有話,何宗蓮便捧著步兵操典的手稿退了出去。張一麟等他背影消失,向袁世凱勸說:「大帥的詞色似乎太嚴厲了。」

  「沒有法子!對此輩不能假以詞色。尤其不能讓武的壓倒文的。否則,必有自貽伊戚的一天。」

  「武的不能壓倒文的」,這句話給張一麟的啟發很深,覺得袁世凱能有今天,也許就得力於這一點。

  ※ ※ ※

  對於日俄兩國在東三省的戰況,袁世凱問得很詳細,當然最關心的是戰局的結果,究竟是日本勝,還是俄國占上風,或者不勝不敗,歸結於和局。

  「陸軍方面,大致日本勝的把握。」段芝貴說:「俄軍反攻遼陽,死了四萬人,損失很重。不過,日軍亦是筋疲力竭了。如今兩軍隔一條渾河在休息,大局要看旅順的俄軍支援得住支援不住。」

  「照你看呢?」

  「很難說。旅順的防禦工事太好了,地險而兵精,日本第三軍已經發動過三次總攻擊,敢死隊一波接一波,乃木希典的兒子在裡面,可是徒勞無功。」

  「喔,」袁世凱很注意地問:「乃木的兒子亦是敢死隊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結果呢?」

  「當然陣亡了。」

  袁世凱點點頭,臉色沉毅,「照我看,乃木一定可以攻下旅順。」他問:「如今日軍距旅順多遠?」

  「最接近旅順的一個陣地,五、六裡,現在正在攻老虎溝。照日本人說,如果能把老虎溝攻下來,形勢就會改變。」

  聽得這話,袁世凱起身去看懸在壁上的「旅順要塞兵要圖」,找到了老虎溝,看到下注「二〇三高地」的字樣,方始明白。

  「是了!日軍吃在仰攻,『頂石臼做戲,吃力不討好』,若能佔領二〇三高地,對港灣成鳥瞰之勢,俄軍殘餘的軍艦,就什麼作用都沒有了。」袁世凱停了一下問:「我們能不能幫他什麼忙?」

  「打旅順,幫不上忙。」

  「陸軍方面呢?」

  「也要看機會。反正攻瀋陽,總有可以幫他們的地方。」

  袁世凱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凝神望著東三省的地圖,好一會始開口:「我當初不主張中立,應該幫日本打俄國,如果聽了我的話,現在情形就大不同了。」

  「請……」段芝貴說:「請大帥教導。」

  「這跟賭錢一樣,日本做莊家,我們搭多少股子在裡頭,現在就可以計算如何分紅了。如今我們幫日本,好比賭場裡的混混,看莊家手風順,在旁邊打打扇,遞遞毛巾把子,說兩句湊趣的話。等莊家站起身來,隨便抓一把錢給你吃紅,還得跟他道聲謝。若是合夥做莊家,當然坐下來細算贏帳,這情形大不同了。」

  「是!聽大帥的譬喻,完全明白了。」段芝貴又說:「前一陣,不是張香帥有個摺子,主張西聯英、東聯日,似乎可以補救。」

  「太晚了!沒有用處。」袁世凱說:「只望日本打敗了俄國,能把東三省還給中國,已是上上大吉。」

  聽得這話,段芝貴踏上兩步,低聲問道:「聽說東三省要設總督,而且已經內定了,大帥,可有這話?」

  袁世凱知道有此一說,湖南巡撫趙爾巽內召,即為未來東三省總督的人選。這是瞿鴻璣的打算,因為他們同治十年辛未一榜,沒有什麼像樣的人材,而下一科甲戌卻頗有幾位出色的人物,已死的如趙舒翹,現存的如吏部尚書張百熙、雲南巡撫林紹年、四川總督錫良、兵部侍郎胡襢芬等人,都各有表現。

  漢軍正藍旗人的趙爾巽亦是其中之一,在湖南的政聲還不錯,所以瞿鴻璣想拉他一把。內召以後,先派署戶部尚書,一切籌議東三省設總督之事,常派趙爾巽參與,為他未來的出處作張本。

  這些情形,袁世凱覺得不必告訴段芝貴,只問一句:「你是聽誰說的?」

  「在東三省聽旗人談起。」段芝貴說:「倘若真有這話,大帥倒不可不稍稍留意。」

  「喔!」袁世凱抬眼望著,等他說下去。

  「東三省地大物博,富庶得很,我這趟去了才知道。如果總督、巡撫是自己人,將來籌餉就方便得多了。」

  聽得這話,袁世凱波瀾大起,但表面上不現聲色,「我知道了。」他用告誡的語氣說:「這話,你不必跟人去談!事情還早得很,不必急!」

  意思是說,緩緩圖之。段芝貴心裡也起了一個念頭,一時還無法分辨,自己這個念頭,到底是不是妄想?只很興奮的答說:「是,是!我知道事情的輕重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慈禧太后的七十萬壽,靜悄悄地過去了。五十中法之戰,六十中日之戰,兩番盛大籌辦的慶典,臨事而廢,滿以為七十歲可以好好熱鬧一下,誰知道又有日俄之戰!幸而戰事發生的早,四月裡就下了上諭,停止慶祝,倘或一切都預備好了,突傳警信,那就更掃興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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