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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五


  「大概我這一輩子就不用想過整生日了!」慈禧太后向榮壽公主說:「天下也真有那麼巧的事。」

  「這大概是老天爺特意的安排,把這一份熱鬧留著到八十萬壽再補。」

  「八十?」慈禧太后有些傷感,「就活到那個歲數,眼花了,牙齒也掉了,說話顛三倒四的,做人也沒有什麼滋味。」

  「老佛爺一點都不顯老!倒是……」榮壽公主突然住口,本想拿皇帝來相比,話到口邊才發覺不妥,把它硬截住了。

  這一說勾起了慈禧太后的心事。從回鑾途中,在開封逐「大阿哥」傅儁出宮那時候起,她就在考慮儲位的歸屬。到得載灃做了榮祿的女婿,算是有了指望,但成婚已經兩年,竟無喜信豈不叫人著急?」

  這樣想著,不由得問了出來:「載灃的媳婦,不是有病吧?

  榮壽公主對此突如其來的一問,無從作答,想一想只能率直回對:「沒有聽說。」

  「怎麼到現在都一點兒沒有消息,該找個好婦科大夫給她看一看。」

  原來是關切醇王福晉何以至今不孕?榮壽公主隨即答說:「奴才也問過她,她說算命的看相都說她的子嗣得很晚。」

  「晚到什麼時候呢?」

  榮壽公主體會得出她的心境,盼望載灃得子之心,較尋常人家老太太抱孫之心,不知殷切多少倍。便安慰她說:「決不會太晚。少年夫婦,身子亦都很好,不應該沒有喜信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嘍!」慈禧太后說:「我想總有道理在內,應該多找幾個大夫看看。」

  「是!奴才傳旨給她。」榮壽公主想了一下,不經意的說:「皇上近來的精神,似乎又不如前了。李德立的本事有限,服他的方子,好象全無用處。」

  「你的意思說,也應該在外面找大夫?」

  榮壽公主不作正面回答,只說:「要有薛福辰那樣的人就好了。」

  薛福辰當年曾為慈禧太后治癒骨蒸重症,他本來是直隸的候補道,出於李鴻章的專折保薦,慈禧太后遲疑地說:「如果降旨命各省保薦名醫,外頭又不知道會造什麼謠言?」「是!」榮壽公主看她意思並不反對宮外召醫,便即說道:「老佛書何妨問一問軍機?」

  「嗯!」慈禧太后點點頭,「我知道了。」

  過了幾天,慈禧太后在單獨召見奕劻時,忽然想到此事,提了起來,奕劻回奏:「奴才前年的一場病很重,是袁世凱薦了一個西醫來看好的。」

  「喔!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此人叫什麼名字,如今在那兒?」

  「這個西醫叫屈永秋,廣東人,天津醫學館出身,醫道很好。不過,西醫用的藥,跟中醫不同。」奕劻答說:「這屈永秋現在是袁世凱那裡的醫官。」

  「中西醫藥是一樣的,只要治得好病,就是好醫生。你告訴袁世凱,讓那姓屈的,來替皇上看。」

  奕劻不敢怠慢,當天就用電報親自告知袁世凱。語焉不詳,只說趕快派屈永秋進京,為皇帝診脈。等袁世凱問他,如何?奕劻卻又答說,只是精神委靡,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病象。

  這就奇怪了!袁世凱猜疑滿腹,不知奕劻為何有此突兀的通知?皇帝既然沒有明顯的病象,何以突然召醫,而召的是西醫?心想得找個人來參贊一下才好。

  北洋幕府中,人才濟濟,各有所長,但象這類事故,需找工於心計的人來研究。想一想,有了一個人。

  這個人叫楊士琦,字杏城,是楊士驤的胞弟,也是袁世凱未來的兒女親家,現任商部左丞,派在上海管理電報局。因公北上,在天津小作勾留,此人素有智囊之稱,正宜請教。

  聽罷緣由,楊士琦開口說道:「四哥,你聽說過沒有,薦醫有三不薦?」

  「沒有聽說過。」

  誰也沒有聽說過,是楊士琦臨時杜撰的。他一面想,一面說:「醫生不好不薦;交情不夠不薦;病人無足輕重不薦。」

  袁世凱想了一下問道:「前面的兩不薦,都容易明白,何以謂之病人無足輕重不薦?」

  「病人無足輕重,死也好,活也好,沒有人關心,薦了醫生去,未見得受重視,卻又何苦來哉?再說,七年之疾,求三年之艾,唯有病家重視病人,料量醫藥,才會十分經心,倘是無足輕重的病人,煮藥調護,漫不經心,雖有名醫,何能奏功?」

  「啊!啊!杏城,你看得真透徹!」

  「四哥,」楊士琦放低了聲音說:「上次南郊大典,我有執事,在天壇站班,皇上步行上壇,我看得清清楚楚,連靴子都是破的。這倒想,開出方子來,如有貴重藥在裡面,誰能擔保禦藥房一定會按方子照抓不誤?」

  「這很難說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!雖說西藥和中藥不同,道理是一樣的,如果動了手腳,不按方子配,屈永秋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嗎?」

  「那還用說?」袁世凱皺眉了,「看來以回謝為妙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楊士琦又說:「這件事千萬做不得!醫而有功,老太后未見得高興,醫而無功,甚至出了『大事』,四哥你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!」

  聽得最後這一句,袁世凱憬然而悟,悚然而驚!有戊戌告密這一段不易磨滅的往事在,誰都知道他是皇帝的不忠之臣,如果皇帝因為經屈永秋的診治而病起變化,以至大漸,大家都會疑心他有弑君的逆行。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的嫌疑。

  「高明之至!」袁世凱的主意打定了,不過要推掉這件事,亦不是一句話的事。「杏城,」他說,「慶王是奉懿旨交辦,不管其中是何作用,我總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推辭。請你再替我想想,應該怎麼說?」

  「不能說屈永秋的醫道,並不如外間所傳,這成了砸他的招牌。不如屈永秋自己也病了。」

  「好!就這麼辦!」

  於是,袁世凱將屈永秋找了來,親自將這件事告訴他,問他的意見如何?

  屈永秋倒是躍躍欲試,口中答說:「請大帥吩咐。」而臉上卻有掩不住的興奮。

  「這原是件好事。以你的醫道,著手成春,不但名利雙收,而且各國使館,都很注意皇上的病勢。所以,你如果醫好皇上的病,一定還會名揚國際,連帶我的面子也很光彩。可是,我把你當做自己人,有句逆耳的忠言,不知你愛聽不愛聽?」

  「大帥言重了!」屈永秋臉上的興奮,一掃無餘。

  「宮中的事情很難辦,尤其是牽涉到皇上,更是吃力不討好。你的醫道高明,不錯。可是,西醫的規矩,太監不懂,臂如按時量體溫,只怕他們連體溫表上的度數都看不懂。」袁世凱突然問道:「庭桂,你知道宮裡喝香檳怎麼個喝法?」

  「庭桂」是屈永秋的別號,他搖搖頭說:「不知道怎麼喝法,想來總是用冰鎮過了再喝。」

  「那有這麼講究,」袁世凱說:「是太監不知道該這麼講究!宮裡所有的香檳,都是由太監事先用錐子在軟木塞上鑽了洞的。」

  「那不是泄了氣嗎?」

  「就有那種洩氣的事。為的是香檳一開塞子,有很大的聲響,泡沫亂湧,搞得一塌糊塗,在御前失儀,是很重的罪名。太監為了自己保平安,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你不能隨時守在御前看護,試問,你怎麼醫得好皇上的病?」

  「是,是!」屈永秋如釋重負似地,「幸虧大帥教導,這個差使不能當!」

  「是上頭交代,我也不能教你不當這個差使。」袁世凱略作沉吟,「庭桂,只有一個法子,你才可以不當這個差使,從今天起,你就裝病請假。裝要裝得象,少出門,更不能跟人去談這件事。」

  屈永秋自然如言遵辦。袁世凱便先用電報回復奕劻,說屈永秋告了病假,力疾從公,自是分所當為,但本人有病,精力不濟,「請脈」或恐不准,所以再三懇辭。此外,又示意奕劻,他想到京裡面談一切,請奕劻找個理由,能讓他到京裡去一趟。

  這個理由不難找,以練兵處籌畫改編各省防軍,以及其他軍制的厘訂,必須召袁世凱面商為名,很容易地就讓袁世凱進了京城。

  一到京,宮門請安,本來是奉行故事,遞一個請安摺子,便可自行其便,那知非常意外,竟然傳旨,即時召見。

  這一下,袁世凱有點抓瞎了。第一是穿的行裝,除非巡幸在外,不能以行裝陛見,臨時找一套合於他五短矮胖身材的補褂,相當費事。這猶在其次,最令人惴惴不安的是,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破例召見?想來必是有特別緣故,而此特別緣故是什麼,茫無所知。

  因此,在養心殿進見時,袁世凱格外加了幾分小心,進殿行完了禮,慈禧太后照例閑閑問起,氣候是否正常、民情可還安謐,以及有些什麼好官之類有關吏治的話。然後話鋒一轉,很自然地談到正題。

  「你跟張謇很熟,是不是?」

  袁世凱不知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提到此人?便很謹慎地答說:「臣前在吳長慶營裡,張謇是吳長慶的文案,臣因為他文字很好,常向他請教。從光緒十二三年以後,臣跟他就很少往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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