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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〇


  「是!」蔣式瑆拉一拉椅子,靠近了王竹軒。

  「性甫,我不知道你膽夠不夠大,若是夠大,事情就好辦了。」

  「當然!只要事情好辦,我的膽子就夠大。」

  「膽子大得如何地步?敢不敢參慶記?」王竹軒逼視著他問。

  「敢!」蔣式瑆毫不遲疑的回答,接著又問:「是誰想參他?」

  「是你自己,你參了慶記,就有二三十萬銀子進帳。」

  「有這樣的事?」蔣式瑆說:「果真如此,莫說參慶記,就參老太后我也幹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!莫說題外之話。性甫,你過來,聽我說。」

  兩人腦袋並在一起,王竹軒用低得僅僅只有對方聽得見的聲音,授以奇計,蔣式瑆心領神會,連連點頭,臉上的笑容,濃得化不開了。

  聽完,蔣式瑆不作聲,收斂笑容,凝神細思,好一會才開口,「四哥,」他說:「這件事措詞要巧,不然,就會『淹』

  掉!那一來,白費心機。」

  「也不能算白費心機。事情不成,你的名氣響了。所謂『直聲振天下』以後怕不扶搖直上?」

  「對!非利即名,兩樣總要占一樣,我回去就辦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機會很巧,恰有一個極好的題目,可以做那篇參劾慶王奕劻的文章。

  戶部在籌設銀行,官商合辦,資本定為四百萬兩銀子,由戶部籌一半,另一半招商入股,月給利息六厘,已經奉旨核准。但商人的反應甚為冷淡,因為咸豐年間發行過鈔票,戊戌政變以前又辦過昭信股票,結果信用並不昭著。白花花,沉甸甸的現銀,換幾張花花綠綠的廢紙,未免太冤!所以「招商入股」,困難萬分。戶部尚書鹿傳霖,為了號召起見,表示自己首先要入股,以為宣導,而言者諄諄,聽者藐藐,至今還沒有人入股。

  蔣式瑆就以此事發凡,道是「中國歷來情形,官商本相隔閡。自咸豐年間舉行鈔票,近年舉辦昭信股票,鮮克有終,未能取信于天下,商民愈涉疑懼,一聞官辦,動輒蹙額,視為畏途。戶部堂官尚能悉心籌畫,尚書鹿傳霖向眾宣言,擬首先入股,以為之倡。而外間票號議論,仍複徘徊觀望,不肯踴躍爭先。鹿傳霖平日於操守二字,尚知講求,即令將廉俸所入,悉以充公,為數亦複有限。」

  對鹿傳霖略捧數語,作為轉折的張本,接下來,筆鋒立刻就掃到奕劻:「臣風聞上年十一月二十二日,俄、日宣戰消息已通,慶親王奕劻知華俄銀行與日本正金銀行之不足恃,乃將私產一百十二萬金,送往東交民巷英商滙豐銀行存放。該銀行明其來意,多方刁難,數回往返,始允收存,月息僅給二厘。鬼鬼祟祟,情殊可憫。」

  第三段便是對奕劻的大張撻伐:「該親王自簡授軍機大臣以來,細大不捐,門庭如市。上年九月間經臣具折奏參在案,無如該親王曾不自返,但囑外官來謁,一律免見,聊以掩一時之耳目,而仍不改其故常。是以伊子起居飲食,車馬衣服,異常揮霍不計外,尚能儲此鉅款。萬一我皇上赫然震怒,嚴詰其何所自來?臣固知該親王必浹背汗流,莫能置對。准諸聖天子刑賞之大權,責以報效贖罪,或沒入贓罰庫,以懲貪墨,亦不為過。」

  果然是如此要求,就要慈禧太后為難了!不是徹查嚴辦,就是留中不發,即所謂「淹」掉。而以目前奕劻的簾眷來說,慈禧太后多半會將奕劻召來罵一頓了事。因此,蔣式瑆必須為奕劻作一開脫,亦即是自我轉圜,這篇文章做出來才有用。這就見得機會巧,措詞才能妙了。他說:「聖朝寬仁厚澤,誼篤懿親,若必為此已甚之舉,亦非臣子所願聞也。應請于召見該親王時,命將此款由滙豐銀行提出,撥交官立銀行入股,俾成本易集,可迅速開辦。而月息二厘之款,遽增為六厘,于該親王私產,亦大有利益,將使天下商民聞之,必眾口一辭曰『慶親王尚肯入此鉅款,吾儕小人,何所疑懼?』行見爭先恐後,踴躍從事,可以不日觀其成矣!」

  禦史上折,名為「封奏」,直達御前,皇帝看過,不作任何表示,原件用黃匣子裝了,送呈慈禧太后。

  由於蔣式瑆聽了王竹軒的教導,有意將存款數位加了一倍,慈禧太后不覺動容,特意將皇帝找來,問他的意見。

  「這蔣式瑆說話,好象很在情理上頭。不過,要不要辦,還是請皇額娘作主。」

  「當然要辦!不辦,豈不是認定奕劻貪污,而我是包庇他了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奕劻如果真的有那麼多現款,存在洋人的銀行裡,那可太不對了!」

  於是召見軍機時,當面將摺子交了下去,慶王一看,臉都嚇黃了,趴下來碰了兩個響頭,口說:「請皇太后、皇上徹查。」

  「奕劻!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到底有款子存在滙豐沒有?」

  「沒有!」奕劻斬釘截鐵地說。

  「沒有最好!」慈禧太后欣慰地,「清者自清,濁者自濁。

  我要派人查。」

  「是!」奕劻又碰個頭,「奴才請旨,暫且回避。」

  「也好!」

  等奕劻退出殿去,君臣商議派誰徹查。瞿鴻璣回奏:「向例查核此類案子,應請旨特簡親貴辦理。不過,滙豐銀行是洋商所辦,以天滿貴胄,跟洋商去打交道,倘或禮數不周,語言不和,有傷國體,臣以為此案應屬例外,請旨派大臣徹查好了。」

  「說得是!」慈禧太后略想一想,「清銳是少不了的,再要一個,我想,就是鹿傳霖去吧!」

  「是!」鹿傳霖答應著。

  於是,即刻擬旨,在照錄蔣式瑆的原奏以後,「上諭軍機大臣等,蔣式瑆奏,官立銀行請飭親貴大臣入股,以資表率一折,據稱滙豐銀行慶親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語,著派清銳、鹿傳霖帶同該禦史,即日前往該行確查具奏。」

  這清銳是左都禦史,接到上諭,立刻去拜會鹿傳霖,商量確查的步驟。

  「上諭上說即日,自然今天就去,又說『帶同該禦史』,這蔣都老爺是貴屬,請老兄傳諭,等他一來,馬上就走。」

  「是,是!」

  清銳答應著,立刻派人將蔣式瑆找了來,少不得先有幾句話問。

  王公大臣對翰詹科道,向來很客氣,清銳雖然是督察院的堂官,亦不敢以部屬視蔣式瑆,相對而坐,口稱「性翁」①。

  ①蔣式瑆(1866-1932年)字性甫,直隸玉田縣鴉鴻橋河東村人,晚清民初著名學者、書法家、實業家。
 
  「性翁這個摺子中所敘的情節,不知道何所據而雲然?」

  「自然有根的,這一層,請大人放心好了。」

  「是的,請教性翁,」清銳又問,「不知是聽誰所說?」

  「這,」蔣式瑆歉意地笑笑,「可就不必奉告了。」

  「好!你不肯說,我亦無法。想來性翁總已經查證確實,內情如何,不妨談談,也省了我們許多事。」

  「內情即如摺子中所敘,所知如此,據實奏聞。至於真相究竟如何,我輩聞風言事,無從細究。」蔣式瑆說,「這正也是兩位大人所要費心的!」

  最後一句話是個軟釘子,清銳被堵得啞口無言,於是鹿傳霖接下去盤詰。

  「性翁的風骨,欽佩之至。不過慶邸到底在當國,中外觀瞻所系,未可造次。性翁如果確知有其事,我們自然要查,倘或模糊影響,冒昧行事,涉於張惶,新聞紙上一登,也是件有傷朝廷尊嚴的事!」

  鹿傳霖賦性剛愎,但這幾句話卻說得在情理上,蔣式瑆想了一下答道:「是的!據悉,確有其事。」

  「好!」鹿傳霖對清銳說道:「那就無須再問了。請蔣都老爺陪我們去一趟!」他又轉臉問蔣式瑆:「如何?」

  上諭上明白指示,「帶領該禦史前往」,蔣式瑆自然毫不遲疑回答:「理當追隨。」

  於是,兩乘轎子一輛車,到了東交民巷,其時不過下午兩點鐘,但滙豐銀行的鐵門已經拉起來了。由玻璃窗中望進去,只有兩名工役在擦洗吊燈,再無第三個人了。

  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鹿傳霖大聲問說。

  一問才知道這天是禮拜。不獨滙豐銀行,所有洋人經營的行號,一律休息。撲個空自然掃興,但也無法,打道回府,明天再來。

  其實慶王奕劻,已派人在暗中窺探,見此光景,飛報到府。愁眉不展的奕劻,為之精神一振。他當然知道這天禮拜,滙豐銀行不開門,但怕清銳、鹿傳霖兩人,皇命在身,不敢延誤,非要見行中司事不可,則一品大員之尊,洋人亦會另眼相看,特為破例接待。如今看清、鹿二人,乘興而去,敗興而歸,不覺大喜,一迭連聲地:「快找大爺!」

  等把載振找了來,父子倆閉門密談,奕劻認為有此半天,盡來得及彌縫,囑咐載振趕緊去找王竹軒,提款銷帳,要做得不落痕跡。

  「這當然要他大大出一番力。」奕劻說道:「你告訴他,這幾個月的利息,不要了,送他作為酬勞。事情辦妥了,我以後自然照應他。」

  載振應著匆匆而去,心裡想到年前的一個「過節」,怕王竹軒乘機報復,有意刁難,那便怎麼處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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