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六二九


  載振每次出來,都帶著王府的護衛,多則頭二十,少亦七八個,個個都是喜歡惹是生非的。聽得這一聲,立刻便有人大吼:「姓王的王八蛋,你滾出來!」

  這個護衛能「票」黑頭,正官調的嗓子,這一吼聲震房瓦,卻如晴天一個霹靂,房子裡的賓主,相顧失色,姑娘們更有嚇得發抖的,紛紛奪門而逃。

  王竹軒見此光景,只得挺身而出,踉蹌而前,傴僂著腰,陪笑說道:「振貝子……」

  「你懂規矩不懂?」仍然是那個護衛暴喝:「跪下!」

  王竹軒無奈,只得雙膝一屈,跪倒在地,另有一個戴花翎的護衛,立即大聲叱斥他的同事:「你們還等什麼?要等大爺自己動手嗎?」

  於是護衛一擁而上,拳足交加,將王竹軒狠揍了一頓,然後一陣風似的,擁著載振走了。

  這時,才有人敢上來扶起王竹軒,但見眼青鼻腫,滿嘴是血,染得白狐皮袍上一片鮮紅。

  「這也太無法無天了!」有個客人頓一頓足說:「到都察院去告他一狀。」

  「沒有用!」王竹軒搖搖頭,倒在椅子上閉目不語,淚水卻不斷地往下流。

  班子裡自然惶恐萬分。載振與王竹軒今後可能都不會再來了,一下子去了兩大闊客,何能不急?眼前唯有盡力撫慰王竹軒,卻又怕載振萬一去而複回,發現班子裡如此巴結王竹軒,一怒之下會砸窯子。因而上上下下,裡裡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,盡圍著王竹軒說些安慰解勸的話,卻沒有一個人說是應該讓他躺下來休息,請個傷科大夫來看一看。

  就這亂糟糟的當兒,有人在外面喊:「坊裡的老爺來了,坊裡的老爺來了。」

  原來京師地面,歸巡城禦史管理,共分東、南、西、北、中五城,每年就監察禦史中開單奏請簡派,滿漢各一。巡城禦史之下,設兵馬司正副指揮及吏目各一人,每城二坊,由副指揮及吏目分管,等於地保頭兒,當地百姓都稱之為「坊裡老爺」。

  八大胡同在宣武門外,歸南城禦史管轄,來的這個「坊裡老爺」,是個未入流的吏目,但南城繁華,五城各有特色,所謂「中城子女玉帛,東城布麻絲粟,南城商賈行旅,西城衣冠文物,北城奸盜邪淫。」南城的「商賈行旅」,都須仰仗「坊裡老爺」保護,少不得按月有所孝敬,所以南城的吏目是個肥缺,戴一頂皮暖帽,金光閃亮的一顆頂子,倒也神氣得很。

  不過見了王竹軒,卻似矮了一截,那吏目哈著腰驚訝地問:「怎麼回事?王四爺!」

  「是振貝子的人?」那吏目原是聽說載振手下在這裡鬧事才趕了來的,不想挨揍的是王竹軒,只好安慰地說:「算了,算了!你老跟振貝子是好朋友,必是多喝了幾杯酒,開玩笑動了真氣。這算不得什麼!」他回身大聲問道:「王四爺的車呢?趕快套車,我送王四爺回府。」

  王竹軒家就住在東交民巷,送到了少不得有個紅包作謝禮,王竹軒還有話:「煩你回去給蔣都老爺帶個信,幾時得閒,請他過來一趟。」

  這「蔣都老爺」便是巡視南城的廣東道監察禦史蔣式瑆。此人字性甫,直隸玉田人,光緒十八年壬辰的翰林,跟王竹軒是好朋友。一得消息,當夜便來探視傷勢。

  「下手這麼重!」蔣式瑆很難過的說:「四哥,你在我的地段吃這麼一個虧,我心裡實在不好過。」

  「性甫!」王竹軒直呼其字,「我一點都不怪你,你亦無須引咎。現在的商部尚書,又是貝子,又是軍機領班的大少爺,誰能碰得過他?」

  「話雖如此……」

  「不,不!」王竹軒搖著手說:「咱們別提這一段兒了。性甫,這個年過得去吧?」

  一提到這話,蔣式瑆就上了心事,再想了想老實答說:「總得二百兩銀子,才能把要帳的敷衍過去。」

  「這個數目好辦。」王竹軒說:「我們行裡存款多了,『呆帳』也水漲船高了,我再放筆款給你,不要你自己出面,將來也不必還。我打在『呆帳』裡好了。」

  「那可是,四哥,」蔣式瑆喜逐顏開地搓搓手,「你真算是救了我一命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的情形。沒有上萬銀子,在嫂夫人面前抬不起頭來。」王竹軒說:「性甫,你最好求上天保佑,日本跟俄國快打起來!」

  「這是怎麼說?」蔣式瑆問:「四哥,你這話可透著太玄了。」

  「不錯!很玄的一檔子事,天機不可洩漏,你先擱在肚子裡,一個字也別吐露。千萬!千萬!」

  看他說得如此鄭重,蔣式瑆自是謹志不忘,只天天從宮門抄及新聞紙上去注意日俄的戰事。原來俄國對中國所提的七條要求,自從由聯芳透露給內田康哉,內田賄托奕劻堅拒以來,局勢的發展,對俄國非常不利,美國首先提出抗議,日英兩國亦採取了同樣的步驟。同時聯名照會中國,以「勿為俄國所脅」相勸。奕劻認為有三國撐腰,對俄不妨強硬。拒絕七要求的照會送交俄國公使館,內田隨即派人將正金銀行「慶記」存戶的印鑒送了來。

  其實俄國的對華政策,有緩進急進兩派。主張緩進的一派包括威德、拉姆斯杜夫,以及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等人,都曾公開表示意見,說明不宜急進的緣故,所以這一派稱為公開派。

  相對的一派即是主張急進的秘密派,由俄皇尼古拉二世親自領導,在七條要求被拒之後,突然頒發詔敕,任命遠東軍司令阿萊克塞夫為「遠東大總督」,職權與「高加索大總督」相仿。這等於明白宣告,中國的東三省,已成俄國屬地。

  這種狂妄蠻橫的態度,當然會激起各國公憤。日本則以利害關係重大,逕自向俄國提出所謂「滿洲事件」的交涉,希望「劃定兩國於遠東各自之特殊利益」。

  日俄交涉自盛夏至初冬,幾度提出對案,彼此都未能為對方所接受。中國亦曾照會俄國撤兵,等於無形中給了日本助力。因此,日本政府的態度,更為強硬。十二月二十日,日本外務大臣小村,電令駐俄公使,向俄國提出最後通牒,東鄉平八郎所率領的聯合艦隊,隨即開始行動,在韓國仁川、東三省的旅順對俄國軍艦有所攻擊。到了十二月二十五,兩國同日下詔宣戰。

  消息傳佈,各國紛紛宣告中立,中國亦複如此。不過日俄打仗,而以中國領土為戰場,連頭腦比較清楚的瞿鴻璣,都不知如何保持中立?至於奕劻,則是暗自慶倖,虧得見機得早,將存款轉入英國滙豐銀行,不管日俄孰勝孰敗,這筆財產是必可保全的了。

  一過了年,光緒三十年正月初六,俄國任命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為滿洲軍機總司令,這表示綴進派支持急進派,兩國要大打了。正月初九,日本在旅順口鑿沉了幾條船,作為封鎖旅順港的手段,真所謂「破釜沉舟」,已非決一死戰不可!

  ※ ※ ※

  傷勢痊癒,王竹軒在元宵那天第一次出門,第一家要到的,就是慶王府。向奕劻父子磕頭拜年,重賞下人。

  過了兩天,專誠發貼子,請載振吃春酒,快啖豪飲,盡釋前嫌,反倒是載振,不無歉然之意。只是略一提到那個「誤會」,便為王竹軒亂以他語。看起來竟是真的一小芥蒂。

  王竹軒看看時機成熟了,將蔣式瑆請了來,置酒密談:「性甫,」他問:「你記得我去年說過的話?」

  「當然記得!」蔣式瑆說,「昨兒我看報紙,俄國已經占了奉天,日本在旅順口又沉了好幾條船,越打越熱鬧了。」

  「是的!」王竹軒說,「『慶記』有筆款子,本來分存正金跟道勝,就為日俄開戰,提出來轉存滙豐。那時候我不敢告訴你,為的是第一,不知道慶記會不會變主意。照現在看,存在滙豐不會動了。」

  蔣式瑆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何用意,只點點頭問:「第二呢?」

  「第二,那時候我跟載振剛有『過節』,不便動他的手。現在,」王竹軒說:「可以了!」

  「可以什麼?」

  「你想不想弄二、三十萬銀子花花?」

  「四哥……」蔣式瑆只覺得心跳氣喘,一再在心裡對自己說:把心定下來,把心定下來!

  「我知道你的情形,以前愛莫能助,如今可確定有把握,能讓尊閫對閣下另眼相看了。」

  這話卻真的說到了蔣式瑆心坎深處,原來他有一段難言之隱。續弦娶了王家的一位老小姐,陪嫁的首飾與現款,約莫有一萬兩銀子。這個數目,在豪富之家算不了什麼,而在窮京官眼中,就很了不起了。蔣式瑆自覺是發了一筆財,散漫花錢,毫不在乎。曾幾何時,現款消竭,便變賣太太的首飾,不上三年工夫,搞得捉襟見肘,而已擺出來的場面,一下子又收不回攏。為此,夫婦反目,很大吵了幾場。當然,說起來是蔣式瑆理屈,只好隨太太又哭又罵,悄沒聲地避之大吉。

  現在聽王竹軒的話,決非開玩笑,心裡在想,別說二、三十萬,只要有三、五萬銀子,那怕把官丟了都值。因而站起身來,一躬到地,口中說道:「四哥,我知道你是財神爺,必能挽救我的窮!想來其中總還有個說法,若有所命,無不遵辦。」

  「言重!言重!你請坐了,我們從長計議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