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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八


  及至袁世凱放了山東巡撫,徐世昌打算加捐一個道員,指省分發山東,一到自然就能補實缺。但袁世凱的想法卻又不同。

  「以我們的交情,山東的道缺,讓你挑。不過,這一來你想爬到監司,還得有幾年工夫,爬到監司,再想內轉侍郎,外升巡撫,更不知是那年那月的事?你今年剛四十,來日方長,何不在翰林院養資格,一朝脫穎而出,必可大用。這是我的忠告,請你三思。」

  原來袁世凱自從放了巡撫,擔當方面之任,知道自己的腳步已經站穩,可望繼左宗棠、李鴻章、丁寶楨、張之洞、沈葆楨、劉坤一諸人之後,而成為舉足重輕,為朝廷所倚重的名督撫。

  但論出身,袁世凱瞭解自己差得太多,將來幕府中必得多找些進士、翰林,一則裝點門面;再則正途出身,凡事佔便宜。所以為了自己,不願糟蹋徐世昌的前程。

  想想也不錯,徐世昌仍舊回京去當翰林。袁世凱又多方設法為他揄揚,甚至說動了張之洞,上奏保薦。他自己亦曾密保過,說徐世昌「識力清銳,志節清岩」,奉旨交軍機處存記。辛醜回鑾那年,袁世凱迎駕之時,又特地面保,所以慈禧太后在保定召見,問起直隸山東防軍的情形,徐世昌的奏對,條理分明,大得賞識,調補為國子監司業,另外由袁世凱奏請特許,派任到新建陸軍的京畿營務處。

  商部成立,尚書載振及左右侍郎之下,分設左右丞。右丞是慶王府的西席,也是翰林出身的唐文治,左丞由袁世凱推薦徐世昌充任。這是個三品的缺,由六品的國子監司業調補,算是異乎尋常的超擢。

  其實這也是個過渡,袁世凱早就打算好了。練兵處成立,奕劻掛名,徐世昌「管家」,以便從中操縱一切。而在徐世昌,開缺以內閣學士候補,充練兵處提調,閣學二品,雖為候補,一樣可以戴紅頂子了。

  三司的長官,都稱為「正使」。軍政司正使劉永慶,是袁世凱項城的小同鄉,相從入韓,淵源甚深,所以被派為相當於營務處的這個差使。

  軍令司正使段祺瑞、軍學司正使王士珍,都是李鴻章所辦的天津武備學堂出身。段祺瑞學的是炮科,曾往德國,在有名的克虜伯炮廠實習過,與王士珍皆頗得留德習軍事多年的蔭昌所賞識。當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,段、王以蔭昌的推薦,分任炮兵、工兵的統帶。「新建陸軍」之能令榮祿刮目相看,段祺瑞、王士珍是很灌注了一番心血在上頭的,因而成為袁世凱的心腹,積功升至道員。如今派任練兵處的差使,賞加正二品的「副都統」銜,頂子亦都紅了。

  新命一下,彈官相慶,徐世昌更覺得意。同鄉、同年紛紛設宴相賀,戴了簇新的紅頂子與補褂赴宴,只是補子不是文二品的錦雞,而是武二品的獅子。同座皆是文官,錦雞、孔雀、雁、白鷳之類的文禽補子之中,夾一頭張牙舞爪的獅子,真是既不類、又不倫,顯得格外刺目,因而引起訕笑,搞得幾乎不歡而散。

  ※ ※ ※

  就在簡派練兵處各項差使的上諭明發的第二天,日本公使內田康哉謁見奕劻,秘密告知,日俄為了朝鮮與東三省的利害衝突,談判已將決裂,日本已開始備戰。內田表示,日本對俄國的擴張,極力阻遏,亦是為了中國的安全。因此,一旦日俄開戰,日本希望中國中立。

  接著,駐日公使楊樞亦有電報,說日本外相約見楊樞,所談內容與內田所告,完全相同。奕劻大為焦急,倒不是怕日俄兩國在中國領土上開火,百姓大受池魚之殃,而是怕他這兩年積聚起來的私財不保。

  奕劻的貪名,早就傳佈在外,自從掌樞以後,越發無所忌憚。除了每個月由北洋公所送三萬兩銀子供家用以外,另外還有公然需索的門包,三種名目,每個門包總計要七十二兩銀子。王府的下人,從「門政大爺」到灶下婢,只管膳宿,不給工錢,全由門包中提出一半來均分,另外一半「歸公」。凡是外宮進京,京官外放,都要謁見,每日其門如市。加上謁見官員當面呈遞的紅包,一共積成六十萬兩銀子,分存在日本正金銀行及華俄道勝銀行。日俄一開仗,軍費浩繁,自然是提銀行的存款來用,奕劻擔心的是存款會吃倒帳。

  「不如提出來,改存別家外國銀行。」那桐向他獻議,「外國銀行以英國滙豐銀行的資格最老,存在滙豐,萬無一失。」

  奕劻深以為然。派人去打聽,月息僅得二厘,但保本為上,還是分別由正金、道勝將六十萬兩銀子提了出來,掃數轉存滙豐。

  這筆買賣是滙豐銀行的買辦王竹軒經的手。王竹軒是八大胡同的闊客,常時遇見「微服」看花的載振,「振貝子」、「振大爺」叫得非常親熱。而載振見了他,卻總有股酸溜溜的滋味,因為王竹軒不但多金,而且儀錶俊偉,能言善道,所以八大胡同的紅姑娘,沒有一個不奉承「王四爺」的,那怕是當朝一品,父子煊赫的「振貝子」,亦不能不相形見絀。

  這天是在陝西巷的風雲小班,無意邂逅,王竹軒由於剛作了慶王府一筆買賣,格外巴結,迎上前去,陪笑招呼,寒暄地說一句:「衙門封印了?」

  載振因為滙豐的存款,月息只得二厘,心裡認定是王竹軒搗的鬼,因而斜著眼看他,冷冷地問道:「封印怎麼樣?」

  王竹軒一聽口風不妙,趕緊又陪笑答說:「封印了,振貝子可以多玩玩了!」

  「你管得著嗎?哼!」載振冷笑著,重重將袖子一甩,往裡便走。

  他招呼的姑娘,是鳳雲小班的第一紅人,花名萃芳,占了班子裡最好的三間房子,中間堂屋,東首是臥室,西首是客座,載振每次來都是進東屋。倘或放下門簾,便知有客,在西屋暫坐,等班子裡設法將客人移到別處,騰出空屋來再挪過去。這天東屋也放著門簾,載振氣惱之下,腳步又快,自己一揭門簾,就往裡闖,這在妓院裡是犯了大忌。裡面的客人勃然大怒,正待發作,認出是載振,強自克制,未出惡聲,但臉色是不會好看的。

  載振自知鬧了笑話,掉身退了出來,到西屋落座。班子裡知道出了紕漏,鴇母、老媽子都擁了來獻殷勤,說好話,一面設法騰屋子。載振正在生氣,揚著臉不理,好半天隻問得一聲:「人呢?」

  這是指萃芳。她跟恩客剛膩過好一會,雲鬢不整,脂粉多殘,必得重新修飾一番,方能見人。而那面的恩客亦在生氣,少不得還要好言撫慰。這一來,耽擱的工夫就大了。

 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來,鴇母、老媽子才得松一口氣,使個眼色,相約而退,讓萃芳一個人在屋子裡敷衍。

  「幹嗎呀?生這麼大氣!」萃芳一隻手搭在載振肩上,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。

  「東屋的小子是誰?」

  「管他是誰?不理他,不就完了。」

  「奇怪!」載振問道:「你幹嗎護著他?」

  「誰護著他了?我一個人的振大爺,你吃的那門子飛醋?」

  「哼!」載振將她的臉扳過來細看,「剛梳的頭,胭脂也是新抹的。你幹什麼來著了?」

  萃芳臉一紅,故意虎起臉掩飾窘態,「是怎麼啦?那兒惹了不痛快,到這裡來發作?」她擠一擠眼睛,抽出一條手絹兒擤鼻子。

  載振不作聲,只是冷笑。萃芳有點心虛,不敢再做作,但局面僵著,不是回事,想一想,覺得應該有所解釋。

  「是王四爺的一個朋友,不能不敷衍……」

  一語未畢,載振打斷他的話問:「那一個王四爺?」

  「不就是滙豐銀行的買辦王四爺?」

  不說還好,一說讓載振每一個毛孔都冒火,出手就將萃芳推得倒在地上,跺著腳罵:「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臭娘們!是那個王八羔子的朋友,你就不能不敷衍,為什麼?好下賤的東西,白疼了你!」

  說完,一把將萃芳抓起來,另一隻手便待刷她一個嘴巴,然而畢竟不忍,一鬆手又讓萃芳摔個跟頭。

  出得屋去,餘怒未息,偏偏王竹軒在另一屋子裡張宴作樂,金樽檀板,翠繞竹圍,好不熱鬧,載振看得眼都紅了。

  「這個喪盡天良,吃裡扒外的漢奸,王八蛋!」載振吼道:「給我揍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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