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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六


  「我希望如此,」奕劻加重了語氣說:「可是得罪俄國,對中國來說,決不是最有利的事。」

  聽得這話,內田面現沮喪,與清水用日語略略交談了一會,便站起身來,雙手交叉著放在腹前,眼睛看著清水。

  「王爺,」清水用很流利的中國話說:「內田公使要跟王爺告罪,暫時避開。」

  「喔,」奕劻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,只好答應:「好,好,請便!」

  到書房中單獨相對時,清水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存摺,雙手奉上,「王爺當了軍機大臣,開銷很大,」他說:「一點小意思,請王爺留著賞人。」

  清水不但是「中國通」,而且是「中國官場通」,也懂得向貴人進獻現款,有個「備賞」的冠冕說法,奕劻看他行事不外行,也就不必客氣了,拿起日本正金銀行的那個存摺來看。戶名叫做「慶記」,內頁登載著一筆存款,是日幣二十萬元,日本錢一元值龍洋六毛多,算起來約莫十三萬元,說多不多,說少也不算少。

  「好吧!這個摺子,姑且存在我這裡。我不必跟你們公使再見面了,請你轉告他,我總盡力就是。」「是!這是彼此有益,公私兩利的事!」清水雙手按膝,折腰平背地鞠一大躬,轉身而去。

  等他一走,奕劻才發現事情不大對,光有存摺,沒有圖章,款子怎麼提啊?莫非是清水疏忽,忘記把原印鑒留下了?想想不會,日本人辦事,一向注重小節,不該有此重大疏忽。再想一想,恍然大悟,只要拒絕俄國要求的照會送出,日本公使館自然會將取款的圖章送來。

  「哼!」奕劻不由得冷笑,「鬼子,真小氣!」

  話雖如此,仍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。奕劻心想,拒絕俄國的要求,是天經地義,而居然還有人送錢來用,世上那裡覓這件好事去?這筆錢,決不會象李家父子用俄國的盧布那樣,惹出極大的麻煩,看起來自己著實交了一步老運。

  「王爺!」門口有人在喊。

  抬頭一看是那桐,後面還跟著他的長子載振,便點點頭說:「都進來。」

  「內田怎麼說?」

  「還不是俄國那件事。」奕劻毫不避忌地指著存摺說:「留下這麼一個摺子,還沒有圖章,簡直是空心湯圓嘛!」

  那桐收了內田三十萬,載振也有二十萬,自然都幫著日本人說話:「一定是忘記留下了。」那桐說:「內田表示過,這是第一筆,事成之後,另外還有孝敬。」

  「喔!」奕劻想了一下說:「這件事在這裡耳目眾多,行跡不宜過密。好在你們馬上要到日本去了,有事我打密電給你們,你們跟小村接頭好了。」

  那桐也是這樣想法。現任日本外相小村壽太郎,即是內田康哉的前任,相知有素,在日本跟他聯絡,比奕劻在這裡跟內田接頭,更為方便。

  「你們是後天上船不是?」奕劻問他兒子。

  「是!」

  「你雖是『正使』,閱歷什麼的,都遠不如琴軒。這一趟出門,處處要請教琴軒,不可亂作主張。」奕劻格外又告誡:「更不可以荒唐!當心鬧出笑話來,丟人現眼!」

  「不會的。」那桐為載振衛護,「王爺請放心好了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封疆大臣又有了一番大調動。

  調動之起,由於閩浙總督許應弢,為人參奏貪污,朝旨命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徹查。複奏開脫了許應弢,但他手下文如臬司,武如督標中軍副將,都有或多或少的溺職情事,因而許應弢還是被開了缺,由曾任山西巡撫的錫良繼任。

  錫良尚未到職,廣西卻又出了事。本是土匪打家劫舍,只為巡撫王之春處置失當,漸有成為叛亂之勢。王之春早在上年十月裡就打了電報給軍機處,說廣西除梧州、桂林、平樂三府以外,幾於無處無匪。可是朝廷除了一紙電旨,責成王之春盡力剿治以外,別無善策。王之春計無所出,異想天開,竟打算借法國兵平亂。消息傳到上海,廣西同鄉大嘩,集議反對,聯同各省電京力爭。朝廷亦覺得王之春此舉,無異引狼入室,過於荒唐,因而一面嚴飭不得輕舉妄動,一面考慮另簡大員到廣西剿匪。

  仔細研究下來,以調四川總督岑春煊擔當此任,最為適宜。

  原來岑春煊經庚子勤王數千里的磨練,對兵事已大有閱歷,上年春天由山西調廣東,尚未到任,由於四川有匪騷動,特命署理川都,負責剿匪。岑春煊日行二百里,在二十天內,由山西趕到成都,隨即出兵圍剿,擒獲匪首「活觀音」,請王命斬於鬧市。不過三數月工夫,奏報全境肅清。加以廣西為岑春煊的老家,不憑威望,只講鄉誼,土匪亦當就撫。

  原任的兩廣總督德壽,是內務府司員出身。這個督撫中的肥缺,一向是皇家的外府,所以內務府出身的人放此缺的特多。官聲不好不要緊,只要對「交辦之件」能如上意,將內務的人敷衍好了,便無大礙。德壽的官聲不算太壞,雖少才具,卻能謹飭,但因此得罪了慈禧太后。兩官西狩時,各省都是進貢不絕,有的豐腆,有的禮貼,如張之洞進貢,連行在怕無書可看都想到了。獨有德壽的貢品,比較菲薄,李蓮英跟他「借」兩萬銀子,竟以婉言謝絕。這一來,就是沒有廣西的土匪,亦難安於懷了。

  不過,德壽畢竟沒有什麼劣跡,不能無端解任,更不能降調,所以總督還是總督,只是調了去管幾已名存實亡的漕運。

  漕都是榮祿所激賞,而聖眷亦頗優隆的陳夔龍,至少得要替他找一個巡撫的缺。而巡撫的調動,首先該考慮的是廣東。

  廣東巡撫叫李興銳,湖南瀏陽人,底子是秀才,而以軍功起家。曾替曾國藩辦過多年的糧台,人品不壞。可想而知,這樣一個肯實心任事的巡撫,與好作威福的岑春煊「同城」,必成水火,結果毀了李興銳,亦未見得對岑春煊有好處,豈是保全之道。

  因此,李興銳必須調開,另給岑春煊一個老實無用脾氣好的巡撫。這個人挑中了河南巡撫張人駿。張人駿是張佩綸的侄子,為人與德壽差相仿佛,不過肚子裡的墨水比德壽多得多,是翰林出身,憑這一點,可以使得他少受岑春煊的欺侮。

  這一來,陳夔龍有出路了。河南巡撫不是很肥的缺,但是很有名的一個缺,大致巡撫上面都有一個「婆婆」——總督管著,沒有「婆婆」的,只有山西、山東,河南的巡撫,但山西、山東猶不免要看直隸總督的顏色,唯獨河南巡撫,從文鏡以來,就是不受任何總督牽制的。

  至於李興銳的出處,卻又與錫良有關。他是蒙古人,兩榜出身,廉惠勤朴,在旗人中是上駟之才,本來是河道總督,此缺裁撤,調為熱河都統,再繼許應弢為閩浙總督,但此人長於軍事,而李興銳對整頓稅務有辦法,為事擇人,以錫良調川,李興銳署理閩都,就各得其所了。

  這番允當妥帖的細心安排,出於瞿鴻璣一手的策劃。但奏准之日,正當奕劻掌樞之後,因而無形中掠了美,都說薑畢竟是老的辣,慶王一入軍機,令人耳目一新。這個不虞之譽,在奕劻自然居之不疑。可惜,掃興的事,跟著就來了。

  說起來是奕劻自討沒趣!

  ※ ※ ※

  岑春煊有個癖好,喜歡參劾屬員。督撫新任,滿三月須將全省在任及候補各官,作一次考績,奏請黜陟,名為「到任甄別」。岑春煊在四川到任之初,預備參三百人,其後幕友苦勸,也還是參了四十員。

  此時接得調任廣東的電旨,岑春煊想放個「起身炮」。別人放起身炮是下條子補缺派差,他則反其道而行之。參劾的名單中,有個候補知縣叫唐致遠,他的父親叫唐文耕,做過提督,與奕劻頗有淵源。唐致遠被派過許多好差使,而聲名不佳,得到消息,說岑春煊放起身炮,他亦是被轟的一員,少不得急電奕劻求救。

  隔不數日,奕劻給岑春煊的密電到了,說是「唐致遠其才可用,望加青睞」。這個面子夠大了,岑春煊只好將已經抄好的參劾名單,勾去了唐致遠的名字,重新繕寫。

  只是岑春煊的氣量極小,心想唐致遠拿大帽子壓人,實在可惡!為此耿耿於懷,胸前始終橫亙著一股不平之氣,竟致寢食不安。到得要發炮拜折之時,突然一拳搗在桌上,狠狠地說道:「我偏不買帳,看你如何?」

  於是一面交代幕府,仍照原來的名單出奏,一面複了一個電報給奕劻,指陳唐致遠的種種劣跡,末尾才說:「奉到鈞示,劾疏已發」,表示歉意。

  奕劻碰了這麼一個釘子,才知道岑春煊真個不好惹。無奈他先是慈禧太后的寵臣,自四川剿匪以後,聲望漸隆,已成督撫中的重鎮,只好先容忍著再說。

  除此以外,奕劻得意之事頗多,最令人豔羨的是,載振從日本參觀博覽會,並考察商務回來,密羅緊鼓的籌設商部,載振竟當上了第一任的尚書。商部經管鐵路、礦務、工商,一切興利的實業,都歸掌握,誰都看出來,是比戶部還闊的一個衙門。

  這是袁世凱的策略,利用商部來收盛宣懷的權,同時亦是為自己練兵籌畫出一大餉源。

  「練兵要籌餉,籌來的餉,可不一定都用在練兵上頭。」袁世凱向奕劻說:「太后不是想修佛照樓嗎?」

  聽到最後一句話,奕劻精神一振。他就領著管理奉宸苑、管理頤和園的差使,重修頤和園,有那桐在想法子,可以不管,重修西苑是前不久慈禧太后當面交代,責成辦理,而經費無著。正當巧婦無米為炊之時,卻說鄰家有餘糧可以接濟,自然喜逐顏開了。

  「不是你提起,我再也想不到。李少荃當年辦海軍,就是因為上頭要修頤和園的緣故。如今要重修西苑,你的兵就練得成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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