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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三


  「很好,很好!」袁世凱甚為滿意,轉臉向北洋鐵路局局長說:「咱們的花車,一切都照這個樣子佈置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這些東西,」袁世凱指著一座康熙窯五彩花瓶與花瓶旁邊的一具「蟹殼青」宣德爐問盛宣懷,「你是那里弄來的?」

  『托後門天寶齋古玩鋪代辦的。」

  「是劉麻子開的那個鋪子嗎?」

  「對了!」

  「得竅。」袁世凱贊了一句。

  到得第二天,又請李蓮英來看花車。他穿的是便衣,狐膁皮袍外加一件藍布罩袍,玄青直貢呢坎肩,沒有戴帽,手裡持一支短旱煙袋。到了車上,站定打量,左看右看,不斷點頭。

  「一切都妥當,只有上車的法子不好。」

  「請教李總管,」盛宣懷問道:「是怎麼樣不好?」

  「踩踏不方便。」

  盛宣懷想了一下說道:「那容易,自有法子。請李總管明天再來看,包管妥當。」

  「好!」李蓮英又說:「皇上的那一輛,跟老佛爺的這一輛陳設要一樣,不能差一點兒。不然,怕皇上不高興,那倒也還沒有什麼大關係,最要緊的是老佛爺不願意讓人家誤會,以為皇上的一切享用差了一等。」

  「是了。我一定格外留意。」

  等李蓮英一走,盛宣懷立刻吩咐陶蘭泉,造一座平臺,寬與車門相等,長則三丈有餘,一頭低一頭高,但坡度極緩,渾然不覺,平臺鋪彩色地毯,兩旁加上很牢靠欄杆。慈禧太后只要步上平臺,便可以扶欄而過,如履平地。

  造好試過,再請李蓮英來看,一見大為稱讚,又說:「昨天回宮,我把車子裡的陳設,面奏老佛爺。老佛爺交代,這麼貴重的東西,要叫跟了去的人小心,別弄壞了,以致于讓盛某人賠累。上頭有這麼一番意思,我不能不告訴盛大人。」

  「是,是!」盛宣懷拱拱手說:「承情之至。」

  然而李蓮英說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呢?盛宣懷細細參詳,悟出其中的道理,這是暗示,所有的陳設都可能損毀,毀了也是白毀,那何不放漂亮些?所以他說這番話的意思,等於明白相告,不如將所有陳設都作為貢品。

  於是,立刻制一批黃綾簽,恭楷書寫:「臣盛宣懷恭進。」遍貼珍物之上。過了幾天,袁世凱又來看車,一見愕然,扭轉臉去看著他的隨從嘆息:「為大臣者!為大臣者!」尾音拉得極長,仿佛有許多議論要發,而終於不忍言似的。

  那個文案跟陶蘭泉是熟人,覺得應該把這些情形告訴他,才合彼此照應的道理,誰知陶蘭泉聽罷一笑,「老兄,」他說:「剛才袁宮保已派梁局長來過了,細問一切。我是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,無奈梁局長廣東人,聽不懂我的話,所以又托我的同鄉林志道來詳談。袁宮保已打算如法炮製了。」

  果然,袁世凱亦命梁如浩去向天寶齋接頭,包辦花車陳設,取用的東西,比盛宣懷猶有過之,一張單子開出來,是十五萬五千銀子。

  ※ ※ ※

  三月初八,天色微明的寅時,皇帝致祭先農壇。大典既畢,隨即轉到車站,不久慈禧太后駕到,皇帝跪接,以下是慶王領頭的一班王公大臣,唯獨榮祿未到,他病得很厲害,已經不能起床了。

  慈禧太后仍然如回鑾那年乘車那樣,意興極佳,滿臉含笑地步上平臺,崔玉貴獻殷勤,要上前攙扶,慈禧太后擺一擺手,示意不必,自己扶著欄杆,從從容容地上了車。

  車中所設的寶座,是一張蒙著黃絲絨的「快樂椅」,等她落座,皇后、榮壽公主、四格格亦已登車,站在太后身後左顧右盼,看那些陳設。最後是榮壽公主開了口。

  「這盛宣懷可真會辦差啊!」

  「也難為他。」慈禧太后喊道:「蓮英!」

  李蓮英還未上來,是在照料慈禧太后的行李裝車,等把他找了來,隨即傳懿旨,召見盛宣懷。

  於是,皇后和所有宮謄,都退入另一節作為慈禧太后「寢宮」的花車。盛宣懷由李蓮英帶著來謁見。他穿的是素服,頂戴是國家的名器,無法更易,不過那顆紅頂子是用極淡的珊瑚所制,微微的粉紅色,有那麼一點意思而已。

  等他行了禮,慈禧太后首先指著珍玩上的黃簽說:「你太糜費了!怎麼可以這樣子?」

  「回皇太后的話,」盛宣懷說:「車中陳設都是臣家藏的微物,並非特意價購,求皇太后鑒臣愚忱,俯准賞收。」

  「到底不好意思。」

  「臣受恩深重,難得有機會孝敬皇太后。東西不好,只是一片至誠。」』

  「這可不能不賞收了!」李蓮英在一旁說:「不然,人家會以為老佛爺嫌他欠至誠。」

  「這話倒也是。我可是受之有愧了。」慈禧太后又問:「你是那一天到京的?」

  「臣正月二十二日到天津,跟督臣袁世凱接頭,明瞭辦大差的一切細節,二月初八到京,督飭司員佈置花車,籌備供應。」盛宣懷說:「臣才具短絀,雖然盡心盡力,只怕還是有疏漏的地方,求皇太后包容。」

  「你很能幹,沒有什麼好褒貶的。」慈禧太后又問:「南邊革命黨鬧得凶不凶?」

  「本來很凶,自張之洞署任以來,好得多了。」

  「喔,」慈禧太后身子往前俯一俯,「那是什麼緣故呢?」

  「張之洞輿情甚洽,善於化解疏導,地方士紳,都肯聽他的話,約束鄉黨子弟,所以能弭患於無形。」

  「地方士紳是那些人呢?」

  這一問,多少出於盛宣懷的意外,覺得很難回答。因為有些人非慈禧太后所知,說了也是白說,有些人為慈禧太后所惡,說了不妥當。但急切之間,無暇細思,想到一個便說了出來:「象南通張謇……」

  他還在想第二個時,慈禧太后已經在問了:「是甲午的狀元張謇嗎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他不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嗎?」

  盛宣懷心想糟了!但不能不硬著頭皮,再答一聲:「是!」

  「他跟翁同龢可常有往來?」

  聽慈禧太后的語氣相當緩和,盛宣懷比較放心了。「不大往來!」他說:「張謇在家鄉開墾,辦實業,很忙的。再者翁同龢閉門思過,也不大會客。」

  「翁同龢是你的同鄉不是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那,你跟他總常有往來?」

  「臣家住上海,跟翁同龢逢年過節通通信,此外就沒有什麼往來。」

  「翁同龢安分不安分?」

  「很安分。」

  「他跟康有為呢?」

  「絕無往來!」盛宣懷的聲音,有如斬釘截鐵,「據臣所知,翁同龢對康梁師徒,深惡痛絕。」

  「那還罷了!」慈禧太后冷冷地說:「你得便傳話給翁同龢,千萬安分!我可是格外保全他了!」

  盛宣懷嚇出一身冷汗,跪安退出時,神色青黃不定,看到的人,無不詫異,都以為他碰了個大釘子,卻猜不透是何緣故?

  三月十日,謁陵事畢,回到保定。西陵在易州,而保定在易州之南,非謁陵蹕路所經,所以並無常設行宮。這一次慈禧太后早就決定,順道臨幸保定,因而選定蓮池書院,作為行宮。

  蓮池書院建于雍正十一年,原為元朝張柔蓮花池故址,所以書院名為蓮池。池上有臨漪亭,又有君子亭、柳塘、西溪、北潭等等名目,本為保定的名勝,加以重興土木,踵事增華,比起那些定制正中帝居,東面住皇后,西面住太后,「山」字或三座大屋,呆板無比的行宮來,自然大足流連了。

  袁世凱辦差,能勝得過盛宣懷的,就在這座行宮上頭。特地委了兩名能員,專門負責,一個是早在李鴻章生前,便跟袁世凱很接近的楊士驤,如今官居直隸按察使,一個是長蘆鹽運使汪瑞高。汪瑞高跟長蘆鹽商去要錢,楊士驤會花錢,他的祖父楊殿邦做過漕運總督。「三世為官,方知穿衣吃飯」,楊士驤精於飲饌,所以伺候禦膳,能博得慈禧太后極大的歡心。

  一住三天,到得三月十四日黎明時分,袁世凱接到電報局派專差送來一封密電,譯出來一看,道是榮祿已在半夜裡溘然長逝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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