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六一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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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皇帝喝過兩口熱茶,臉上顯得比較有血色了,李蓮英方始不徐不疾地說道:「老佛爺派奴才來請旨,打算什麼時候去看珍貴妃的最後一面?」 皇帝又茫然不知所答了,只覺得心亂如麻,而又象胸頭有塊大石頭壓著,氣悶得無法忍受,直一直腰,仰著脖子長長籲了一口氣,想出一句問話:「撈起來了沒有?」 「撈起來了。」 平淡無奇的四個字,落入皇帝耳中,心頭便是一震,有句話急於想問,而又不敢問,怔怔地好一會,方鼓足勇氣開口:「人怎麼樣?還象個樣子不?」 見此光景,李蓮英不敢說實話,慢吞吞地答道:「沒有變,衣服也是好好兒的,只掉了一根紮腳的帶子。」 「這太好了。」皇帝又皺眉問道:「差不多一年半了,怎麼會沒有變?」 「那是因為井底下太冷的緣故。」 「對了!」皇帝想起宋仁宗的故事,「宋朝的李宸妃,仁宗的生母,去世的時候,仁宗不知道,大臣恐怕以後仁宗會查問生母的下落,就拿李宸妃的金棺用鏈子在四角拴住,臨空懸在開封大相國寺的一口井裡,也就是取其寒氣,能夠保住屍身不壞。」 屍棺臨空懸于井內,與屍首泡在井水之中,是兩回事,李蓮英心想,皇帝如果以為珍貴妃的容貌,雖死如生,則目睹真相,一定悲痛難抑。不如想法子攔住,不讓他臨視為宜。 想是這麼想,卻不敢造次進言。他深知慈禧太后的用心,經此一番巨變,洋人更偏向于皇帝,而太后則不免有孤立之勢。回鑾之前,總算外有李鴻章與慶王,內有榮祿與瞿鴻磯,多方調護,不讓洋人說一句對太后不滿的話,也沒有提出歸政的要求,體面得保,大權不失,真正是來之不易。 然而慈禧太后的基礎並未穩固。回鑾以前,可以將皇帝與洋人隔絕,而母子之間依然貌合神離,辦易於遮掩。到京之後,情形就大不相同了,尤其不能放心的是,皇帝心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,誰也不知道。積威之下,而且皇帝的羽翼,已盡被剪除,誠然不能有何作為,可是,皇帝積憤難平,只要發幾句牢騷,經新聞紙傳佈,便如授人以柄,為反對太后的人,出了一個極好的題目。 因此,慈禧太后曾特別叮囑李蓮英,回鑾途中,一切供禦,要格外檢點,決不可以顯得太后與皇帝有所軒輊。她的做法是,儘量使人覺得宮廷之間,母慈子孝,融洽無間。這樣,不但易於脫卸縱容拳匪的過失,而且也堵住他人之口,說不出請太后歸政的話,因為母子同心一德,歸政不歸政無關緊要。倘或有人一定要在太后與皇帝之間,畫一條截然不同的界限,說「訓政」與「親政」有如何如何的差異,亦可課以「離間」的罪名,由皇帝出面降旨去箝制。 這一切做法的成敗關鍵,是在皇帝身上,因此不能不善為安撫。慈禧太后知道,以她做母親的身分,任何嚴厲的要求,為人子者承歡順志,都當逆來順受,只有兩件事,自己做得不象個母親了! 一件是立大阿哥,明擺著打算廢立,籌于做母親的要將兒子攆出大門。既然如此,做兒子的亦就可以不認自己這個出於繼承關係的母親。俗語說的是,「虎毒不食子」,那樣做法,未免過於絕情。不過,這個錯誤已經彌補過來了,在開封驅逐溥儁出宮,皇帝內心的感激,是可以從詞色中清清楚楚地覺察到的。 再一件就是將珍妃處死,如今追贈為貴妃,為她設靈,重新殯殮,都是補過的表示,皇帝當然不能無動於衷。但最要緊的是要表示尊重皇帝的意願。珍妃既然為他所寵愛,而又死得這麼慘,那麼當此唯一可以讓他見最後一面的機會,而竟加以阻抑,無論如何是件說不過去的事。 慈禧太后本來打算得好好地,但等屍體出井,聽說形容可怖,便要考慮讓皇帝看到,會有什麼感想? 很顯然的,驚痛悲憤之餘,一定會問,這是誰的罪過?舊恨本已快將泯滅,無端加上刺激,拿它勾了起來,決非聰明的辦法。因此,慈禧太后變了主意,決定還是不能讓皇帝看到珍貴妃的面目。不過,話已說出口,不能出爾反爾,只好交代李蓮英來見皇帝,見機行事。 這是個很難辦的差使。李蓮英一直到此刻才能決定,以皇帝見了珍貴妃的遺容,定會傷感作理由而諫阻,徒增反感,並無用處。唯有採取拖的辦法,拖過入殮的時刻,皇帝亦就無可如何了。 拖又有兩種拖法,一是陪著皇帝閒談,談得忘了時候,再一種是設法讓皇帝熟睡,睡得誤了時候。這兩個法子,那個比較好,一時還無法斷定,眼前亦只有拖著再說。 於是,他精神抖擻地,只在珍貴妃的喪事上找話題;而忘不了時時提到,慈禧太后是如何關切。由此又有意無意地談起,珍貴妃入宮之初,在長春宮、在西苑、在頤和園侍奉游宴時,如何得慈禧太后的寵愛? 這卻不是假話,因為皇帝自己就曾見過,此刻聽了李蓮英的話,很容易地勾起了記憶。記得最清楚的是,那時也正是慈禧太后的「清客」繆太太入宮不久,太后學畫每每命珍貴妃侍候畫桌,自己親眼見過不止一次。 慢慢地,珍貴妃也能畫得象個樣子了,有時太后賜大臣的畫,由她代筆,經繆太太潤飾以後,便發了出去。其後,珍貴妃由怡情書畫一變而為喜歡照相。於是,大禍由此而起了。 他記得那是甲午戰後,慈禧太后正開始痛恨洋人的時候,珍貴妃傳了一個照相鋪子的掌櫃,悄悄兒到景仁宮來照了幾張相,事為慈禧太后所知,大為不悅,傳了珍貴妃來,很責備了一頓。如果就此改過,也還罷了,偏偏不改,而且變本加厲。說起來,珍貴妃也有點兒咎由自取。 不過有件事,皇帝始終在懷疑,此刻想到,不妨一問:「諳達,會照相的那個太監,後來傳杖處死的,你總記得,叫什麼名字?」 「是……,」李蓮英想起來了,「叫戴安平。」 「說他在東華門外開了一家照相鋪子,可有這話?」 「有。確實不假。」 「他開鋪子的本錢,說是珍貴妃給的。你聽說過沒有?」 「聽說過。」李蓮英答說:「不過是不是真的珍貴妃給的本錢,那就難說了。」 「莫非以後就沒有查個水落石出?」 「這件事,奴才記不大清楚了。」李蓮英說:「等明兒查明白了來回奏。」 「不必!」皇帝搖搖頭,慢慢拉開抽屜,取出一張褪色的照片,放在桌上凝視著。 自然是珍貴妃的照片,不過不是在景仁宮,而是在西苑所攝。皇帝記得,她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長袍,上套月白緞子琵琶襟的坎肩,鑲著極寬的玄色絲織花邊。慈禧太后都曾說過,這樣嬌嫩的顏色,宮裡只有珍妃一個人配穿,可見得寵愛猶在。而曾幾何時,杖責、降封、幽閉、入井,這變化不是太厲害了嗎? 「諳達,」皇帝痛苦地問:「我實在不明白,到底要怎樣,才能讓老佛爺高興呢?」 這能讓李蓮英說什麼?母子之間的不和,所謂「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」,化解也決不是一朝一夕間所能收功的。他略想一想,唯有一方面勸慰,一方面為慈禧太后解釋。 「如今不慢慢兒好了嗎?順者為孝,萬歲爺凡事遷就一點兒,老佛爺沒有不體恤的。」李蓮英略停一下又說:「怪來怪去怪那些小人,從中播弄是非。奴才斗膽跟萬歲爺提一聲,有些話不妨跟老佛爺當面回奏,找人去說,或許就會變了樣兒。好好的一句話,變得不中聽了。」 「這倒是真的。」皇帝點點頭,「以後有話,我如果自己不便說,就說給你!」 「是!」李蓮英有些誠惶誠恐似地,「萬歲爺只要交代奴才,奴才一定原樣轉奏。」 「喔,有件事,我要問你。如今有六國的公使,都是打咱們離京以後才到任的,照條約得要見我,面遞國書。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?你看老佛爺的意思怎麼樣?」 這話驟聽不解,李蓮英細細琢磨了一會,才辨出意思。所謂「不知道該怎麼辦」是說應該持何態度?儘管慈禧太后自己對洋人,今非昔比,頗假以詞色,但皇帝與洋人相見之時,如果態度上較為親切,就會引起她的猜忌。皇帝亦必是顧慮這一層,才會發此疑問。 瞭解了本意,就容易回答了:「奴才不懂什麼,怕說得不對。」他說:「依奴才的拙見,君臣之分,中外一律,公使是客,固然應該客氣一點,不過到底也是外邦之臣,萬歲爺也得顧到自己的身分。」 「你的意思是說,不亢不卑就可以了?」 「是,是!不亢不卑。」李蓮英順口又加了一句:「不太威嚴,可也不太隨和。」 「我懂了。不過,」皇帝忽然皺起了眉,「我實在有點怕見他們。」 李蓮英不知道他為什麼怕?但宮中的規矩,除非皇帝是在垂詢,否則象這樣的話是不必也不該接口的,所以他保持沉默。 「我是怕他們問起咱們逃難的情形,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。」 「不會的!」李蓮英答說:「如果是那樣不知趣的人,也不會派來當公使。」 「這話倒也是。」皇帝點頭同意,「不過,就人家不說,咱們自己不覺得難為情嗎?」 李蓮英心想,皇帝真是不可救藥!永遠不知道慈禧太后心裡的想法。照她想,大清朝的天下,當初不是送給長毛,就是為肅順所篡奪。安邦定國都虧得有她!四十年臨朝聽政,外而李鴻章、左宗棠,內而恭王、醇王,不管跋扈也好,驕慢也好,誰不是俯首聽命,感恩懷德?至於國事之壞,是皇帝親政以後的事,知人不明,好高騖遠,新進之輩,不知天高地厚,任意妄為,新舊相激,以至於鼓搗成這麼一場空前的大禍,而收拾殘局,還是要靠效忠自己的一班老臣。儘管洋人有意捧皇帝,其實是借題發揮,不曾安著好心。 總而言之,論到治國,慈禧太后決不肯承認不如皇帝。而皇帝每每好說這種「滅自己威風,長他人志氣」的話,雖非有意譏訕,但傳入慈禧太后耳中,當然不是滋味,再經人一挑撥,便越發恨在心裡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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