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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五


  他很想勸一勸皇帝,卻苦於難以措詞,正在思索之際,只聽得「噹啷」一聲大響,餘音未歇,已可辨出是一隻銅盤掉在磚地上的聲音。

  這也是常有的事,至多不過驚得心跳一下而已。可是在皇帝卻嚴重了!只見他嚇得臉色蒼白,冷汗淋漓,手扶著桌子,有些支持不住的模樣。

  這種情形,李蓮英見過不止一次,聽慈禧太后說過更不止一次。皇帝從小身體弱,抱進宮來時,肚臍眼上一直在淌黃水,慈禧太后親自撫育也頗費了些心血。皇帝最怕打雷,霹靂一下,必是往太后懷中躲,在書房裡,就得翁師傅將他摟著。

  及至長大成人,膽子更小,雷聲以外,就怕金聲,所以聽戲在他是一大苦事,尤其是武戲,因為怕大鑼。此外,打槍的聲音也怕,拳匪與虎神營圍攻西什庫教堂時,槍聲傳到瀛台,害他通宵不能入夢,是常有的事。

  這樣的皇帝,實在不能讓任何有魄力、有決斷的人看得起,但也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可憐。李蓮英真不忍見皇帝那副慘相,急忙上前扶住,半拽半扶地讓他在椅子上坐下,只說:「沒有什麼!沒有什麼!」

  皇帝總算緩過氣來了,自己也覺得有些窩囊,怔怔地望著李蓮英,是一種乞求諒解的眼色。

  「萬歲爺早早歇著吧!」李蓮英試探地說。

  皇帝想說:那裡睡得著?而終於只是抑鬱地點點頭。

  於是,李蓮英招手喚了小太監來,為皇帝卸衣脫靴,預備上床,李蓮英便退後兩步,打算悄悄溜走。

  「諳達!」皇帝突然喊住他說:「你能不能替我辦件事?」

  皇帝提出一個看似意外,其實在情理之中的要求,他希望李蓮英替他找一件珍貴妃的遺物來,不論什麼,釵環衣服,只要是她生前用過的就行。

  這是一個難題。因為景仁宮早就封閉,珍貴妃貼身的宮女,亦已打發得一個不剩,更從何處去求地的遺物?但看到皇帝眼中所流露的渴望的神色,他實在不忍說實話,且先硬著頭皮答應下來。

  出得養心殿,撲面一陣凜冽的西北風,李蓮英打了個寒噤,但腦子卻清醒了。一下子想起兩處地方可以取得珍貴妃的遺物,一處就是貞順門穿堂中,珍貴妃殯殮之處,入井的舊綢衣與鞋子已經換了下來,現成取來就是;再一處就是瑾妃那裡,必有她妹妹遺留下來首飾玩物之類。

  只稍作考慮,李蓮英便定了主意。入井的衣物,自然更堪供追憶,但觸目心驚,怕皇帝所受的刺激過重,而且不祥之物留了下來,慈禧太后知道也會不高興。只有到瑾妃那裡找一兩樣東西送上去,比較適宜。

  掏出表來看,長短針都指在十字上。在平時,瑾妃宮中早已下鑰熄燈,這一夜因為要送珍貴妃大殮,事先已經奏准慈禧太后,宮門可以不上鎖,瑾妃亦尚未歸寢,去了一定可以見得著。

  通報進去,瑾妃略有意外之感。當然,沒有不見之理。

  李蓮英照宮中的規矩,只在窗子外面回話,「奴才剛打養心殿來,萬歲爺想要一樣珍貴妃留下來的東西。想來瑾主子這裡,一定能夠找得出來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瑾妃的眼圈又紅了。她正在檢點她妹妹留在她那裡的衣物,那些可以帶入棺,那些不妨留下來送親戚作遺念?皇帝來要,當然儘先挑了送去。不過,她有極大的顧慮。

  「東西有。」她遲疑著說:「只怕送上去了,會有麻煩。」言外之意,李蓮英當然能夠深喻,想一想答道:「不要緊!交給奴才就是。」

  這表示慈禧太后如或詰問,自有李蓮英擔待。「既然如此,」瑾妃在窗子裡說:「你自己進來挑吧!」

  「奴才不必進屋子了,請瑾主子自己作主。」

  這下,瑾妃大費躊躇。照她的想法,最好將她妹妹被幽禁時所用的,連鏡子都已破了一塊的那個舊梳頭匣子,交李蓮英帶去,好讓皇帝時時記得,他的寵妃曾經受過怎樣的虐待?可是她不敢!因為她想得到的用意,慈禧太后一定也想得到,萬一知道了這回事,問一句:「為什麼不拿別樣,偏拿個破梳頭匣子給皇上,是何居心?」那一來就吃不了,兜著走了。

  在一桌子的什物中細細搜索,終於找到一樣好東西。這本來是瑾妃想自己留下來作遺念的,如今送給皇帝,自然比留在自己身邊,更得其所。

  拿起那個製作得十分精細美觀的金豆蔻盒,瑾妃真有些愛不忍釋。然而畢竟還是找了珍貴妃用過的一方紫羅手絹包了起來,又灑上些珍貴妃用剩下來的香水,找個黃匣子盛好,親手隔窗遞與李蓮英。

  「煩你勸勸皇上,人死不能複生,又道是『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』,請皇上千萬別傷心。」

  李蓮英心知瑾妃言不由衷,但仍舊答一聲:「是!」

  「還有,」瑾妃又說:「聽說老佛爺准皇上親自臨視珍貴妃的遺容,這,實在可以不必。你務必給攔一攔,皇上是不看的好。」說到最後一句,瑾妃的聲音哽咽了。

  「奴才知道。」李蓮英心想,這倒是很好的一個勸阻的藉口。

  於是,讓隨行的小太監捧著黃匣,李蓮英又回到了養心殿。西暖閣中一燈熒然,窗紙上映出晃蕩的影子,想是皇帝等得有些著急了。

  李蓮英微咳一聲,窗紙上的影子立刻靜止了,接著門簾打起,他從小太監手裡接過黃匣,疾趨數步,走到門口說道:「奴才給萬歲爺覆命。」

  「好!拿進來。」

  李蓮英將匣子放在桌上,然後退後兩步請個安說:「是瑾妃宮裡取來的。瑾妃還有話,讓奴才回奏。」

  「什麼話?」

  李蓮英將瑾妃所說的話,前面一段,是照樣學了一遍,後面一段就全改過了:「瑾妃又說「半夜裡寒氣很重,那兒是個穿堂,前後灌風,萬一招了寒,聖躬違和,那就讓珍貴妃在地下都會不安。萬歲爺如果體恤珍貴妃,就千萬別出屋子了。』」

  皇帝沉吟了好一會,方始很吃力地說:「既是這麼說,我就不去。」

  「是!」李蓮英如釋重負,問一聲:「萬歲爺可還有別的吩咐?」

  「你跟皇太后回奏,就說我沒有去看珍貴妃的遺容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這,」皇帝指著黃匣說:「這東西,別跟皇太后提起。」

  「奴才知道。」

  「好!你回去吧!」

  李蓮英便即跪安退出,順便向屋裡的太監使個眼色,示意他們盡皆退出。

  於是皇帝親手打開盒蓋,一陣濃郁的香味,直撲到鼻,頓覺魂消骨蕩,刹那間,眼、耳、口、鼻、意,無不都屬於珍貴妃了。

  那曾聞慣了的香味,將他塵封已久的記憶,一下子都勾了起來。他記得這瓶香水是張蔭桓出使回來,連同幾樣珍奇新巧的玩物,一起托一個太監,仿佛就是開照相館的戴太監,轉到景仁宮去的。

  由於皇帝喜愛那種香味,從此珍貴妃就只用這種香水,算起來已四五年不曾聞見過了。

  解開羅巾,觸目更不辨悲喜,金盒中還留著兩粒豆蔻,不由得就想起杜牧的詩句:「娉娉嫋嫋十三餘,豆蔻梢頭二月初」,正是珍貴妃初入宮的光景。

  算一算快十二年了,但感覺中猶如昨日。那年——光緒十五年,珍貴妃才十四歲,雖開了臉,梳了頭,仍是一副嬌憨之態。皇帝想起她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珠,不時亂轉,而一接觸到皇帝的視線,立即眼觀鼻,鼻觀心,強自矜持忍笑的神情,便不由得神往了。

  那四五年的日子,回想起來真如成了仙一樣。煩惱不是沒有,外則善善不能用,惡惡不能去,縱有一片改革的雄心壯志,卻是什麼事都辦不動;內則總是有人在太后面前進讒,小不如意,便受呵責,而皇后又不斷嘔氣,真是到瞭望影而避的地步。可是,只要一到景仁宮,或者任何能與珍貴妃單獨相處的所在,往往滿懷懊惱,自然而然地一掃而空。也只有在那種情形之下,才會體認到做人的樂趣。

  如今呢?皇帝從回憶中醒過來,只覺得其寒徹骨,一顆心涼透了!一年半以前,雖在幽禁之中,她仍舊維繫著他的希望,想像著有一天得蒙慈恩,赦免了她,得以仍舊在一起。誰知胭脂井深,蓬萊路遠,香魂不返,也帶走了他的生趣!

  人亡物在,摩挲著他當年親手攜贈珍貴妃的這個豆蔻盒子,心裡在想,這不就是楊玉環的「鈿盒」嗎?將古比今,想想真不能甘心,「六軍不發無奈何,宛轉娥眉馬前死」,在珍貴妃並無這樣非死不可的理由,「君王掩面救不得,回看血淚相和流」,誠然悲慘,但自己竟連相救的機會都沒有,甚至不能如玄宗與玉環的訣別,這豈能甘心。

  而況「承歡侍宴無閒暇,春從春遊夜專夜」,「金屋妝成嬌侍夜,玉樓宴罷醉和春」,「緩歌慢舞凝絲竹,盡日君王看不足」,玄宗與玉環畢竟有十來年稱心如意的日子,而自己與珍妃呢?轉念到此,皇帝不但覺得不甘心,且有愧對所愛而永難彌補的哀痛。

  「說什麼『但教心似金鈿堅,天上人間會相見。』唉!」皇帝歎口氣,將豆蔻盒子合了起來,不忍再想下去了。

  可是湧到心頭的珍貴妃的各種形像,迫使他不能不想,究竟她此刻在何處呢?是象楊玉環那樣,在「樓閣玲瓏五雲起」的海上仙山之中?

  也許世間真有所謂「臨邛道士鴻都客」,當此「悠悠生死別經年,魂魄不曾來入夢」的苦思之時,翩然出現,為自己「上窮碧落下黃泉」,去覓得芳蹤,又如漢武帝的方士齊少翁那樣,能招魂相見。

  果然有這樣不可思議之事,自己該和她說些什麼呢?皇帝癡癡地在想,除了相擁痛哭以外,所能說的,怕只有這一句話:「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盡期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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