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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三


  不過,這一回事無先例,不按常規,工部不必插手,禮部亦只須辦理追贈貴妃的儀典,不用擬議貴妃的喪儀,因為上諭中並未宣示為珍貴妃治喪。

  喪事當然要辦的,歸兩個人負責,一個是李蓮英,一個是內務府大臣繼祿。事先曾經由慈禧太后當面指示,以貞順門內的三楹穿堂,作為治喪之所,並准設靈致祭,為珍貴妃立神主。

  「這件事可怎麼辦?」繼祿愁眉苦臉地跟李蓮英說:「無例可援,竟不知道該怎麼樣下手?李總管,甯壽宮有老佛爺在,錯不得一點兒,可全仰仗著你了!」

  「事情可還是要內務府辦……」

  「是,是!」繼祿搶著打斷,「要人有人,要錢有錢,要東西有東西,只待你老吩咐下來,無不照辦。」

  「如今先要一塊墳地。」

  「有!你說在那兒。西直門外行不行?」

  「可以。」李蓮英沉吟著自語:「要不要通知珍貴妃娘家人去看一看?」

  「喏,這就是為難的地方!」繼祿恰好訴苦:「照規矩,大殮之前,得通知珍貴妃娘家的女眷,進宮瞻仰遺容。如今是不是照規矩辦呢?」

  「進宮得先奏准,犯不上去碰這個釘子。不過墳地可以讓他們去看,你多撥幾處地方,讓他們挑一塊,挑定了,我來回奏。這件事馬上得辦,不然來不及。」

  「是了。第一件,挑墳地,我記住了。第二件,挑那一天入殮?」

  「這得問欽天監。不過,越快越好,倘或沒有什麼大沖克,最好今天就辦。」

  「是了。」繼祿又問:「第三件,大殮的時候,該有那些人在場?」

  「瑾妃總少不了的,瑜貴妃也得請了來。」李蓮英想了一下說:「這件事你別管了,我來請旨。」

  「那再好不過。可有一件,今兒一早,我到養心殿,皇上叫住我問,珍妃的事,皇太后可有交代。我回說還沒有,不過皇太后已經傳旨召見,大概就為這件事。皇上這麼關心,到時候也許會來。李總管,你心裡可得有個數兒。」

  「我想過了,不要緊!到時候我請老佛爺到西苑去逛一天,皇上自然隨駕,不就避開了。」

  「到西苑不如到頤和園,能在頤和園住一兩天,咱們在這裡辦事就方便了。儀鸞殿燒掉了,到西苑當天還得回宮,又接駕、又辦珍妃的大事,都擠在一塊兒,怕施展不開。」

  「這也可以。不過,我得跟著老佛爺走,這兒照料不到,可全歸你了。」

  「只要商量妥當了,辦事用不著你老下手。到那天,咱們各管一頭,頤和園歸你,甯壽宮歸我。」

  「好!就這麼說定了。如今兩件大事,一件挑大殮的日子,一件看墳地,請趕緊去辦,最好今天就給我個信。」

  等繼祿一走,李蓮英靜下來從頭細想,發覺有個不可原諒的疏忽,頤和園先後經俄、英兩國軍駐紮,大受摧殘,雖然勉強可以駐駕,但觸目傷心,最好在慈禧太後面前提都不提,更不用說去巡視。繼祿的意思,大概以為這一來便可提到興工修復的話,內務府又能大嘗甜頭,果然存此想法,未免荒唐!

  不過,珍貴妃屍首出井之日,慈禧太后以避開為宜,這一點無論如何不錯。好在現成有「西六宮」的長春宮在,不妨早早奏請移駕。

  ※ ※ ※

  為珍貴妃盛殮的日子,排在十二月初三。前兩天,慈禧太后便已挪到長春宮,要住到年下再回來,以便新正接受皇帝及群臣的朝賀。

  珍貴妃的喪事,既不能照天家的儀制,亦不可依民間的習俗,為了遷就種種禁例,唯有從權處置。為了招魂,未曾殯殮,先行成主,在慈禧太后移居之日,就在貞順門內的三楹穿堂,面西設置供桌。小小的神龕之中,供著一方木主,題的是「珍貴妃之神位」,位字上的一點,照例應由孝子刺血點染,再以墨填,此時自亦無法講究了。

  到了十二月初二,宮中各處皆顯得有些異樣,太監、宮女相遇,往往先以眼色相互警戒,看一看周圍,若是沒有什麼要避忌的人,便會悄悄相語,提出許多好奇而無法解答的疑團。

  「不知道珍貴妃出井,是怎麼個模樣?她死得冤枉,一定口眼不閉。」

  「誰知道呢?泡在井裡一年多了,你想想會成個什麼樣子?」

  這是怎麼樣也不能設想的一回事,唯有當面看了才能明白。

  「我想去看一看,可又怕攔著不准進去。得想個什麼法子才好?」

  「只有到時候看。能進去最好,不能進去也沒法子。」

  又是個沒有結論的話題,徒然惹得人心癢癢地更想談下去。

  「可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去?」

  「他想去也不成啊!」

  「這也不見得。你想,能在甯壽宮給珍貴妃設供桌,這話說給誰也不信。可是結果呢?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不過,這件事也許瞞著皇上,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。」

  「如果知道了呢?皇上一定要見珍貴妃一面,老佛爺真的攔住不許?」

  「老佛爺或許不會攔,就怕皇上根本就不敢說。」

  這個說法,看起來一針見血,誰知適得其反,慈禧太后對於料理珍貴妃身後這件事,不但不打算瞞著皇帝,而且是採取很開明的態度。

  「你知道我為什麼挪到長春宮?」慈禧太后用此一問,作為開頭。

  「兒子不知道。」皇帝率直答說。

  「我是打算在貞順門那間穿堂裡面,替珍貴妃供靈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屍首擱在井裡,總不是一回事,我老早就想好了,一回京第一件要辦的,就是這件事。如今日子挑定了,十二月初三丑時大殮。我是不能去看了,我倒想,你該跟她見最後一面。」

  聽得這話,皇帝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,因為慈禧太后的話是真是假,是體諒還是試探,一時亦覺不辨。從西狩共過這一場大患難以後,雖然國家大政,她還是緊緊把持,毫不鬆手,但處家人母子之間,已非從前那種一見面便板起了臉的樣子,常是煦煦然地頗有慈母的詞色。可是有關珍妃的一切,應該是個例外。

  「怎麼?」慈禧太后用鼓勵的語氣催問:「這有什麼好為難的?到時候我讓蓮英陪了你去。」

  這不像是虛情假意,皇帝也想到,不能不識抬舉,因而答說:「皇額娘一定要讓兒子去,兒子就去一趟。」

  「我想,你應該去!她也死得挺可憐的。」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:「喔,我還告訴你,內務府跟她娘家的人,一起在西直門外挑了一塊地,替她下葬。入土為安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「是!」皇帝低低地說:「兒子在想,珍妃如果泉下有靈,一定感激皇太后的恩典。」

  「但願她有個歸宿,早早超生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等晚膳過了,你早早歇著去吧,到時候我讓蓮英到養心殿去。」

  於是傳膳以後,宮門下鑰;皇帝回到養心殿,已是掌燈時分。這天很冷,火盆中的炭不夠旺,皇帝吩咐:「多續上一點兒!」

  結果還是不夠多,偌大的雲白銅火盆,只中間一小圈紅。

  皇帝忍不住生氣,找了首領太監孫萬才來罵。

  「你聽見我的話沒有?叫你多續上點兒炭,為什麼還是這麼一星星鬼火?」

  「回萬歲爺的話,炭不多了,後半夜更冷,不能不省著用。」

  「炭不多了?分例減了?」

  「分例倒沒有減,就是不給。」

  「誰不給?」皇帝問說。

  就在這皇帝忍無可忍,震怒將作之時,門簾一掀,閃進一個人來,一面請安,一面說道:「奴才給萬歲爺請晚安!」

  見是李蓮英,皇帝胸頭一寬,怒氣宣洩了一半,他對李蓮英視為教滿洲話,教騎射的旗人,稱之為「諳達」,他說:「你看看這火盆!屋子裡那裡還有熱氣兒?問起來,說是領的炭不足數,得省著用。到底是誰在搗鬼?」

  李蓮英一看是孫萬才,心裡雪亮,此人是崔玉貴一夥,以為皇帝還是從戊戌政變到興和團鬧事那段期間的倒楣皇帝,這就大錯而特錯了。不過崔玉貴在太后面前說話,十句之中還是能聽個三四句,自己也犯不上得罪他們那一夥,因而陪笑答道:「萬歲爺請歇怒!內務府最近改了章程,一定是他們沒有弄清楚,要裁減什麼,也決不能裁到甯壽宮、養心殿這兩處。」說到這裡,扭臉向孫萬才輕喝:「還不快到茶膳房取紅炭來續上。」

  孫萬才見機,趕緊退了出去,不多片刻,帶著小太監另外抬來一個極旺的火盆。李蓮英親自動手,幫著替換妥當,然後倒了一碗熱茶,用託盤送到皇帝面前。步履行動,又快又穩,而且悄無聲息,最使皇帝感受深切的是,執役的態度跟在慈禧太后面前,毫無不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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