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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二


  「瑜貴妃那裡只有三顆,是最要緊的。」李蓮英說:「除了老佛爺的玉寶,萬歲爺的『奉天之寶』跟皇后的金寶,也在那裡。說實在的,也真虧瑜貴妃想得到。」

  慈禧太后不語,想了一下才問:「你看她的神情怎麼樣?

  可有點兒自以為立了功勞的樣子?

  瑜貴妃的榮辱就看李蓮英的一句話了。經過這次的風波,李蓮英參透了許多人情世故,尤其是載漪父子的下場,觸目驚心,發人深省,一個人得意之日要想到失意之時,平時擅作威福,無緣無故得罪許多人,說不定有一天就會發覺,那簡直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。廢了的那位「大阿哥」倘或平日稍微修修人緣,出宮的時候,又何至於那樣難堪?

  因此,李蓮英毫不遲疑地答說:「奴才看不出來。想來瑜貴妃也不是那種人!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表示滿意,「她如果是那種人,就算我看走眼了。」略停一下又問:「如今該怎麼呢?總算難為她,該給她一點兒面子。」

  「老佛爺如果要賞瑜貴妃一個面子,不如此刻就召見,當面誇獎誇獎。」

  「也好!」慈禧太后說:「我也還有些話要問她。」

  李蓮英答應著,立即派人去傳宣瑜貴妃,然後又回寢殿,還有話面奏。

  「回老佛爺,瑜貴妃還有點事,讓奴才回奏,就是,」李蓮英很吃力地說:「就是珍主子的事。」

  這一說,慈禧太后很注意問:「她怎麼說?」

  「說是屍首該撈上來下葬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不能老擱在井裡。不過……,」慈禧太后沉吟著說:「這件事我也常常想到,不知道該怎麼辦?瑜貴妃有主意沒有?」

  「瑜貴妃沒有說,奴才在想,這件事全得老佛爺作主,別說瑜貴妃,誰也不敢亂出主意。」

  「那麼,你倒出個主意!」慈禧太后說,「反正擱在井裡,總不是一回事,也不知道屍身壞了沒有?」

  「還好,沒有壞。」

  「你去看過了?」

  李蓮英還沒有到珍妃畢命之處去過,不過聽了瑜貴妃所談,已知是怎麼回事,就不妨說幾句假話:「是!奴才去過,雖沒有揭開井蓋看,可是問過,井裡從沒有氣味,可知沒有壞。那口井很深、很涼,屍身就象冰鎮著,壞不了。」

  「這也算是她的造化。」慈禧太后催問著,「你快想,該怎麼辦?」

  「是!」李蓮英想得很多,但想到的話不能說,只能說個簡單的辦法:「只有交代內務府,看那兒有空地,先埋著再說。」

  慈禧太后不作聲,她覺得這樣辦,似乎委屈了珍妃。死者不甘則生者不安,但如用妃嬪之禮下葬,又覺得有許多窒礙。而且她也還不甚明瞭妃嬪葬禮的細節,一時更無法作何決定。

  就在這時候,宮女來報,瑜貴妃晉見,等打起簾子,只見前頭走的不是瑜貴妃,而是一名太監,手裡捧著一個託盤,上覆黃袱,再上面就是那三顆玉璽了。

  進了殿,捧璽太監往旁邊一站;瑜貴妃整整衣襟,跪下去說道:「奴才恭請老佛爺萬福金安!」

  「起來,起來!」慈禧太后就象見了親生女兒似的,「快過來,讓我看看你!」

  「是!」瑜貴妃從從容容磕了頭又說:「等奴才先拿皇太后玉寶繳回。」

  帶來的那名太監,是瑜貴妃宮中的首領,人很能幹,這套自定的繳璽儀注,就是他斟酌出來的,此時便不慌不忙地將託盤捧了過去,彎下身子,等瑜貴妃接了過去,他才後退兩步,跪在側面遠處。

  接託盤在手的瑜貴妃,連璽帶盤,往上一舉,這使得慈禧太后倒有些茫然了。當了四十年的太后,什麼隆重的儀注都經過,就沒有見過眼前這一套。不過,也難不住她,略想一想,站起身來,一面向李蓮英使個眼色,一面將託盤略扶一扶,就算接手了。

  於是,李蓮英躬著身子,將託盤捧了過去,供在上方案上,慈禧太后便順手拉了瑜貴妃一把,笑容滿面地說:「真難為你!」

  瑜貴妃卻是眼圈紅紅地,強笑著說:「到底又在老佛爺跟前了,奴才一顆心可以放下來了!老佛爺這一趟,可真是吃了苦了!」

  「是啊!」慈禧太后只要一提道路流離之苦,就忍不住要掉眼淚,「那一路上艱難,跟你三天三夜都談不完。」

  於是慈禧太后又開了「話匣子」,從京師談到懷來,從懷來談到太原,又談西安行宮的狹隘局促,話中反似有羡慕安居深宮中人之意。

  李蓮英先不敢攔她的興致,直到看她有點累了,方找個空隙,提醒她說:「老佛爺也該問問瑜貴妃,在宮裡的情形。」

  「對了!我、皇上、皇后都不在,虧得還有你!你倒不怕?」

  「奴才也怕!不過怕亦無用,只好硬著頭皮,找了內務府的人來商量。奴才擅專之罪……」

  「不,不!」慈禧太后連連搖手,「如今再別說這話,我還要獎賞你。」

  「老佛爺的恩典已經太多了,奴才福薄,再承受不起。不過,有件事,奴才斗膽要跟老佛爺回。」

  「你說,你說!是不是珍妃的事?」

  「是!」瑜貴妃說:「這件事得求老佛爺格外加恩。」

  「當然!在路上我就跟皇上提過了,追封她為貴妃。明天就可以降旨意。」

  「是!珍妃一定感激慈恩。可還有件事,奴才不敢不跟老佛爺回。」

  「什麼事?」

  「珍妃兩次托夢給奴才,三魂六魄飄飄蕩蕩的,沒有個歸宿,一夜到天亮,只在景仁宮跟榮壽宮之間晃來晃去,可真是件苦事!」

  也真巧,就說到這裡,窗戶作響,西風入戶,吹得燭焰明滅不定,慈禧不由得毛骨悚然,臉色都變了。

  李蓮英也有些害怕,急忙去關緊了窗戶,又叫人添燈燭。慈禧太后等驚魂略定,方又問道:「那,該怎麼辦?珍妃托夢給你的時候,說了什麼沒有?」

  「說了。奴才不敢辦。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她說,魂魄無依,都只為沒有替她設靈位的緣故。她想要在井旁邊的那間小屋子裡,替她設個靈位。這怎麼行?奴才跟她說,榮壽宮是老佛爺頤養的地方,怎麼能替她設這個?」

  「這……,」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:「她的靈位應該設在哪兒呢?總也不能設在景仁宮吧?」

  「奴才問過內務府的人,說妃嬪都是下葬的時候,在園寢的饗堂設靈位。」

  這就難了!還得替珍妃造園寢才能設神主,而妃嬪園寢附于皇帝陵寢,當今皇帝一直未曾經營山陵,又何能單獨為珍妃造園寢?

  這個難處,瑜貴妃當然也能想像得到,而且有了辦法,只是不便直接說出口。她所能採取的手段,唯有旁敲側擊,或者說是危言聳聽,希望由慈禧太后口中逼出一句話來。

  「奴才心裡在想,珍妃托夢的時候,只說對不起老佛爺,愧悔之心,確是有的。如今老佛爺回宮了,她當然不敢驚駕,只是飄泊無依,遊來逛去,難免跟太監、宮女碰上了,大驚小怪地,那就不好了。」

  這一說,慈禧太后更覺毛骨悚然,想一想問道:「照這麼說,今天就得給她安神主?」

  「若是能讓她即刻有個歸宿,不受那飄泊之苦,想來珍妃一定感激老佛爺天高地厚的恩典。」

  慈禧太后為難了,好一會才說:「我也願意她三魂六魄有個歸宿,只是照她所說的,在那間小屋子裡設神主,行嗎?」

  聽語氣不是慈禧太后自己有忌諱,而是怕為宮規所不許。

  李蓮英摸透了她的心理,便敢說話了。

  「其實也沒有什麼,譬如一家人家,老太太健旺得很,小輩反倒不如上人,先故去了,還不是在偏屋裡供靈設位。只要不是在正廳,一點關係都沒有。」

  慈禧太后心想,這話不錯。如果有上人在,小輩去世,莫非就不准在家設靈?天下沒有這個道理。於是斷然作了決定:「好吧!就替她在那間小屋子供靈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瑜貴妃答應著,怕惹誤會,她不敢代珍妃謝恩。

  「今晚上總不成了!」李蓮英說:「奴才有個主意,不知道成不成?珍妃既然是給瑜貴妃托夢,不如就請瑜貴妃到井邊祝告,把老佛爺的恩典告訴她,讓她好安心,好歹委屈這一晚,別出來亂逛。」

  「好,今天就這麼辦。明天就有旨意,到時候傳繼祿來,我當面交代他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召見軍機,只有兩道上諭:一道是扈蹕有功的直隸總督袁世凱,加恩賞了「宮銜」與「朝馬」,另外一道就是有關珍妃的:「欽奉慈禧皇太后懿旨:上年京師之變,倉猝之中,珍妃扈從不及,即于宮內殉難,洵屬節烈可嘉。加恩著追贈貴妃位號,以示褒恤。該衙門知道。」

  應該「知道」的衙門有三個,一個當然是內務府。一個是禮部,因為封妃照例有金冊金印,如果生前晉封,便須重新鑄冊鑄印,遣使行禮,死後追贈則用絹冊,以便焚化在靈前。再有一個便是工部,須為珍貴妃預備下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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