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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六


  這一下成了僵局,榮祿很勉強答應一聲:「是!」卻抬眼望一望慈禧太后,有著乞求之意。

  聽皇帝那樣說法,慈禧太后心裡比較好過了些,同時也想到,京師的民情不可拂,英美兩國公使的面子又何可不給。不過,話說得太硬了,一時改不過口來,只能先宕開一筆:「且擱著再說。」

  「是!」這一次,榮祿答得很響亮。

  等退出行宮,瞿鴻磯找個機會,悄悄問道:「中堂,這件事該怎麼辦?洋人性急,等他們來催問,就不合適了。」

  「太后已經准了。」榮祿很有把握地,「你辦個旨稿,准予加恩開復原官,明天一早送上去,看過就發。」

  「是!」瞿鴻磯又問:「如何措辭?」

  「越簡單、越含糊越好。」榮祿想了一下又說:「不必談張樵野的功過,把交情賣給英美公使。」

  於是瞿鴻磯略想一想,振筆直書:「據奕劻奏:英美兩國使臣,請將張蔭桓開複等語,已故戶部左侍郎張蔭桓,著加恩開復原官,以昭睦誼。」

  接著又寫個奏片,更為簡略,只說擬就上諭一件,恭候欽裁,連同旨稿一起用黃匣子裝好,遞入寢宮。第二天一早發下,奏片上朱批「知道了」,是認可了那道上諭。

  這天駐蹕順德府治的邢臺,是個大站,傳旨多留一天,因為在邢臺接駕的人很多,為了籠絡起見,不能不破工夫召見撫慰。當然,召見袁世凱,決不止於撫慰籠絡,別有一番指示。

  這又是皇帝一件心頭憤懣的事。慈禧太后很瞭解皇帝的心境,也略微有些不安,怕「仇人相見,分外眼紅」,皇帝會對袁世凱說幾句很嚴厲、很不得體的話,將局面搞僵了。因此,存著戒心,避免對袁世凱有何優禮的詞色。

  這一來,召見遠道入覲的封疆大吏,照例有的詢問旅況的親切之詞,在袁世凱就聽不到了。只聽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是那一天接事的?」

  「臣是皇太后萬壽那一天在山東交卸,十月十一日起程,十六接印,十七在保定接的事。」

  「直隸地方很要緊,又兼了北洋大臣,責任很重,你總知道?」

  「是!臣蒙皇太后、皇上特加拔擢,恩出格外,日夜戰戰兢兢,唯恐不符報稱。好得是,密邇九重,有事隨時可以請訓,謹守法度,當能稍減咎戾。」

  「你能記住『謹守法度』這句話,就是你的造化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你接事快一個月了,直隸的情形,大概也很清楚了,不知道你打算怎麼樣整頓?」

  「上年拳匪作亂,直隸受災嚴重,這次攤派賠款,直隸的負擔也不輕,民窮財盡,實在為難。不過,」袁世凱緊接著提高了聲音說:「事在人為!臣受恩深重,決不敢絲毫推諉。上解京餉,下蘇民困,唯在剔除中飽,直隸的吏治,廢弛已久,臣只有破除情面,將貪劣各員,指名嚴參,庶幾一面可以除弊興利,一面可以振作民心。」

  聽得這番話,慈禧太后不能不心許,特別是「上解京餉,下蘇民困,唯在剔除中飽」那句話更覺動聽。因而點點頭說:「你能這樣做,很好,你要參的人,只要庸劣有據,朝廷沒有不准你的。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碰個響頭,「皇太后聖明!臣一定實心實力,放手去辦。」

  「現在國家的難處是,出項多,進項少,從前北洋花的錢不少,可是練兵的實效在那裡?提起來叫人傷心!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:「你練兵、帶兵,一向是好的。這軍務上頭的整頓,你也要格外費心才好。」

  提到這一層,袁世凱就更有話說了。但以關礙著榮祿,卻不能暢所欲言,因而反不能即時回答。

  「北洋積習,不是一朝一夕之事。」他一面想,一面說:「自經榮祿整頓,已有績效,上年拳匪之亂,若非董福祥不聽節制,不會有那樣不可收拾的局面。整頓軍務,首要在整飭紀律,驕兵悍將,萬不可容,臣到任後奏請嚴辦董福祥,明正典刑,不僅是為了一紓公憤,亦是為了整頓軍務著想。」

  「董福祥自然該死。不過,」慈禧太后的聲音有點洩氣,「朝廷亦有朝廷的難處。」

  「是!投鼠忌器,臣亦明白。只是臣耳聞目擊,到處聽人咒駡董福祥,不能不上摺子說話。」

  「這件事暫且不必辦了。」慈禧太后顧而言他,「李鴻章去年奏請開辦『順直善後賑捐』,不知道順手不順手?」

  這一問,是在袁世凱估量之中,不慌不忙地答道:「此次賑捐,已收起兩百多萬銀子,臣一到任後,關照藩庫,暫時封存。如今餉源支絀,難得湊成巨數,拉散了未免可惜。至於如何開支,臣要請旨允准以後,方敢動用。」

  最後這句話,大慰慈懷,不自覺浮起了笑容,「袁世凱,」

  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打算怎麼樣動用呢?」

  「臣目前還不敢說。皇太后、皇上回鑾以後,刷新庶政,百廢待舉,用款必多,當然要先顧到部庫。」

  聽這一說,連皇帝都動容了。自從親政以來,十來年召見過的督撫,不知多少,提到「錢」之一字,無不哭窮,富庶省分最好自己收,自己用,貧瘠省分則最好朝廷有嚴旨,規定確數,督飭他省接濟,從沒有一個人顧到部庫。所以聽見袁世凱這樣說法,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。

  皇帝如此,他人可知!慈禧太后連聲誇讚:「好!好!你能這樣存心,才真是顧大局的人。朝廷自然很為難,不過也不會不顧到各省。提撥各省賑捐這件事,部裡正在擬章程,最多也不過提個三、五成。你那裡既然已經收起兩百多萬銀子,自己也很可以辦一兩件大事。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這才說到他想說的話:「直隸幅員遼闊,大亂之後,門戶洞開,臣打算先招募精壯,練成一支得力的隊伍,分佈鎮紮,守住了各處要緊的地方,然後淘汰冗弱,才不至於引起變故。這筆練新軍的經費,分年籌措,目前打算從賑捐中提一筆支用。是否可行,請皇太后、皇上的旨。」

  「可以!可以!」慈禧太后說:「你跟榮祿去商量。」

  接著,慈禧太后又細問他以前在小站練兵,以及在山東剿拳匪的情形。袁世凱詳於前而略於後,因為雖說義和團那套裝神弄鬼的伎倆,慈禧太后早已識破,但畢竟亦受過愚,聽在心裡,不是滋味,故而以少說為妙。

  「你手下可有好的人才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想來練兵總有幫手?」

  「幫臣綜理營務的,是編修徐世昌。他的見識,才幹都是好的。」

  「編修?」慈禧太后詫異,「是翰林嗎?」

  編修當然是翰林。但翰林有紅有黑,大不相同,第一等的入值南書房,是真正的所謂「天子文學侍從之臣」,第二等的選入講幄,加日講起注官銜,例得專折言事;第三等的,三兩年總能派到一趟差使,譬如國史館、實錄館的文字之役等等。當然,翰林必應「考差」,不然不但出不了頭,而且日子都會混不下去。

  徐世昌就是個不入流的黑翰林,凡應考差,必定落選,從未點過考官,所以慈禧太后不知其人,而皇帝是知道的。

  「徐世昌是光緒十二年丙戌的翰林。」他為慈禧太后作說明:「跟陳夔龍一榜的。筆下不怎麼樣,從未派過差使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又問袁世凱:「徐世昌是什麼時候到你營裡的?」

  「臣在小站練兵的時候。」

  慈禧太后心想,其時的袁世凱還只是直隸臬司。翰林的身分尊貴,非有特別的緣故,疆臣不准奏調翰林,當然,翰林自願相就,亦無不可。但愛惜羽毛的翰林,入疆臣幕府,必須府主是名督撫,而又為翰苑前輩,如曾國藩、胡林翼、沈葆楨、丁寶楨、李鴻章之流,方肯降心相從。袁世凱官不過臬司,出身雖是世家,但連學都不曾進過,徐世昌肯委屈如此,或者別有原因,其人無足深談了。

  於是慈禧太后問到另一個人,「你保的津海關道唐紹儀,想來是洋務上的一把好手?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答說:「他是故爵臣曾國藩第一批選派赴美的幼童,從小生長在美國,對洋人的政務、風俗、習性,十分熟悉。臣奉派到北洋,與洋人的交涉甚多,故而奏請以唐紹儀署理津海關道,已蒙恩准。以唐紹儀的實心任事,必不至於辜恩溺職。」

  「你要叫他格外出力才好。」慈禧太后說:「他既然從小由朝廷派到美國,完全是國家培植的人才,與別的人可不一樣。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答說:「臣一定剴切曉諭。」

  問到迎鑾的情形,袁世凱靈機一動,想到一件事。他從保定動身南來時,唐紹儀正由北京到保定,談到駐京各國公使,曾有一件照會致送外務部,說是兩宮從正定府乘火車進京,隨扈王公大臣、文武官員座車,以及裝運行李的車廂,共需二百輛之多,已抽調齊全,點交鐵路局道員孫鐘祥。至於兩宮到京的確期,請外務部先期告知,以便各國公使在京準備迎接。此事必為慈禧太后所樂聞,不管外務部曾否奏報,這時候不妨再提一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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