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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七


  於是,等將迎鑾的部署,由此地談到正定,該換火車時,乘機說道:「皇太后、皇上所禦花車,由督辦鐵路的盛宣懷預備,其餘扈從人等座車、行李車,共需車廂兩百節,臣已督飭唐紹儀向各國公使交涉,調撥齊全。唐紹儀曾面詢各國公使,皇太后、皇上回京,應如何恭迎?各國公使表示,先要知道大駕蒞京的確期,當照會外務部詢問。照目前行程,如果正定、保定各駐蹕一天,本月二十五可以到京,是否照這個日期通知各國公使?請旨辦理。」

  聽得這話,慈禧太后又驚又喜,各國公使已預備迎駕,這個面子很可以過得去了!當時想一想說道:「外務部還沒有奏上來。正定、保定總要多住一兩天,准日子不能定,反正月底以前一定到京。」

  「是!臣照此通知好了。」

  「這唐紹儀很能辦事。」慈禧太后用嘉許的口氣說:「我還沒有見過這個人,你叫他到保定來等,我要問問他。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答說:「唐紹儀原該送部引見,因為乘輿在外,從權辦理。臣遵諭讓他即日到保定來候旨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又說:「盛宣懷有病,不能到直隸來,他預備的火車,妥當不妥當,也不知道。你不必隨扈了。明天就先回正定,替盛宣懷照料照料。」

  「是!」袁世凱立即答說:「鐵路雖由盛宣懷督辦,但在臣的轄境之內,臣自然不敢漠視。盛宣懷預備的花車,臣已去看過兩次,現奉慈諭,臣明天趕回去再仔仔細細看一看,務期妥善,請皇太后萬安。」

  「好!好!你跪安吧!有事到保定再談。」

  袁世凱答應著,恭恭敬敬地磕頭退下,隨即去見榮祿,將召見的情形,細細說了一遍。只瞞著一件事,就是各國公使如何如何,因為這是無端冒功,而瞿鴻磯是外務部尚書,怕他知道了不高興。

  然而瞿鴻磯還是知道了。因為慈禧太后問到此事,少不得轉述袁世凱的話。瞿鴻磯立即電詢慶王,回電說是照會已經接到,由於兩宮回京確期須到保定才能決定,不必亟亟,所以此項照會不用電奏,仍照平常規矩驛遞,估計日內當可到達行在。

  瞿鴻磯跟沈桂芬一樣,辦事勤慎謹密,是一把好手,就是氣量太狹。各國公使是不是跟唐紹儀說過那些話,固可不論,但袁世凱知道了這回事,竟不告訴外務部而直接上奏,心裡覺得很不舒服。於是一個找機會報復的念頭,就此橫亙在胸頭了。

  【九十】

  到得正定,第一件事是去看花車。前兩次去看,多少有些觀摩的意味,對鐵路局的道員,仿佛接見隔省的差官。儘管人家按規矩,口口聲聲:「是!大帥。」而他說話,卻須帶著請教的語氣。可是,這一次不同了,奉旨查看,全然照欽差的派頭行事了。

  花車原預備了五輛,太后、皇帝、皇后、大阿哥、瑾妃各一輛,大阿哥被逐出宮,多來一輛,自然移歸慈禧太后,作為臥車。

  袁世凱先看座車。迎門是一架玻璃屏風,轉過去在右面開門,穿過一段甬道,裡面是半節車廂成一大間,中設寶座,兩面靠窗設長桌,黃緞繡龍的椅墊、桌圍,地上鋪的是五色洋地毯。壁縵黃絨,摸上去軟軟地,因為裡面還墊著一層厚厚的俄國毛毯。

  寶座之後,左右兩道門,通至臥車,此時正在加工裝修,最觸目的是,靠窗橫置一張極寬的洋式大鐵床,袁世凱略扭一扭臉問道:「這合適嗎?」

  陪在他身旁的一個官員叫做陶蘭泉,是盛宣懷特為從上海派來的,此人出身洋行,對一切起居服用十分內行,置這張鐵床是很經過一番心思才決定的。原來慈禧太后在西安,因為憂心國事,兼以起居不適,肝氣痛的毛病,愈來愈厲害,李蓮英便弄來一副極精緻的煙具,熬得上好的「大土」,勸她「香兩口」玩兒。偶爾一試,果然肝氣就不痛了。先是發病才抽,漸漸地有了癮,大有「不可一日無此君」之勢。

  抽大煙必得用大床橫躺著,不然起臥不便,煙盤亦無放處。可是,火車上抬上一架紅木大床去,狼狽不便。陶蘭泉心想,上海的長三堂子,自從改用鐵床,由於名為「席夢思」的床墊特厚特軟,大行其道,何不仿照以行?只是西洋鐵床照洋人的身材設計,床腳高了些,上下不便,然而這也不礙,鋸短了就是。

  如今聽袁世凱問起,陶蘭泉不便說破,是為了便於慈禧太后抽大煙,更不能明告,這是來自長三堂子裡的靈感,只得陪笑答道:「禦榻不宜過小,如用紅木大床,又以搬運不便,不得已從權。大帥如以為不合適,應該怎麼改,請吩咐。」

  袁世凱擺架子、打官腔的目的,是要人知道,不管是那個衙門派到直隸來的官員,都得聽他的號令,如今陶蘭泉既已當他頂頭上司般看待,自然不為已甚。而況,盛宣懷交通宮禁,已非一年,或許這張鐵床的設置,正是李蓮英的授意,如果自作主張,要陶蘭泉更換,那不就誤蹈馬蜂窩,惹來的麻煩小得了。

  這樣想著,心中一動,隨即說道:「兩宮的起居習慣,外廷無從得知,等我問了內務府大臣,再作道理。」

  他是試探陶蘭泉,意料中如經李蓮英指點授意,或許就會這麼回答:似乎不必再問內務府,因為已經問過李總管。但陶蘭泉很深沉,附和地答一聲:「是。」使得袁世凱始終無法瞭解,備這張禦榻到底問過李蓮英沒有?

  ※ ※ ※

  兩宮到正定的那天,謎底就揭曉了,並未問過李蓮英,但頗為贊許,表示慈禧太后一定會中意。這是袁世凱所派的人,陪同李蓮英去看花車時,聽他親口所說。

  接著,又聽人來說,慈禧太后召見陶蘭泉,竟花了三刻鐘的工夫,除了對盛宣懷主持的鐵路總公司,以及正在興工中的蘆漢鐵路南段的情形,問得很詳細以外,還殷殷垂問盛宣懷的病狀。

  這兩件事加在一起,使得袁世凱心頭大起波瀾。盛宣懷一直是他心目中的一個勁敵,不過一個辦輪船、辦電報、辦鐵路,一個練兵、帶兵,彼此並無利害上的直接衝突,不妨客客氣氣。但自他接了李鴻章的遺缺,情形就完全不同了。

  盛宣懷自北洋起家,固由於李鴻章的一手提拔,但輪船、電報、鐵路,由北洋發端創辦,亦一直受北洋的支配。蕭規曹隨,例不可廢,而盛宣懷竟迄無表示,仿佛招商局、電報局、鐵路總公司與北洋風馬牛不相及似地。本以為自己接事未幾,盛宣懷又在病中,一時還來不及通款曲,此刻一看,情形不妙。很顯然地,他有這麼硬的靠山,自然會趁此機會,脫離北洋,自立門戶。果然所願得遂,總督兼北洋大臣這個頭銜,不過虛好看而已。

  袁世凱向來謀起即動,不稍猶豫,他已經看清楚,要保持北洋的局面,有所展布,非得先制服盛宣懷不可。而制敵機先,此刻就應該動手。

  於是,他找了新近羅致入幕的智囊楊士驤來,屏人密議,決定在榮祿以外,更結奧援,而從各種條件,各種跡象去看,瞿鴻磯的勢力方興未艾。不結奧援則已,要結,第一個就要在瞿鴻磯身上下工夫。

  這就少不得要委屈自己了!若要親近,最有效的辦法是「拜門」。其實,細想起來也不算委屈,瞿鴻磯是同治十年的翰林,那時自己還只有十三歲,跟著叔叔在南京念書,論年歲、論學業,皆足以為師,至於論官位,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頭銜,雖然煊赫,但畢竟這兩三年才巴結到紅頂子,而瞿鴻磯是早就放過學政的了,況且現任軍機大臣,宰相之位,則總督又何以不可拜之為師?

  不過,話雖如此,卻也要兩廂情願才好。料想瞿鴻磯不至於會將當總督的門生,摒諸於門牆之外,就怕他受寵若驚,謙辭過甚,搞得成了僵局。因此,細細商量下來,仍然以先作試探為主。

  「不妨先寫封信,微露其意。」楊士驤說:「當然,意思要懇切。」

  袁世凱點點頭說:「如果碰了釘子呢?」

  「釘子是不會碰的。也許瞿大軍機不肯受門生之稱,約為昆季,那也一樣。」

  實際上是不一樣的。拜門雖說關係較為親近,到底矮了一截,若能換一份蘭譜,結為兄弟,說起來把兄是大軍機,盡夠唬人的了。

  這是袁世凱心裡的盤算,不便說破。只請司筆劄的幕友寫了一封四六信,先盛讚瞿鴻磯道德文章,次道久已仰慕之意,最後表示,想執贄請益,但怕冒昧,意思是只要瞿鴻磯答應一聲,門生帖子立刻就會送上。

  收到這封信,是在兩宮自正定啟蹕的前夕,袁世凱正在指揮辦差,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兒,戈什哈送來一封信,是軍機章京寫的,說瞿鴻磯希望跟他見一面,如果得空,請即命駕。

  自己不寫回信,而由軍機章京出面,事情就有眉目了。在袁世凱想,這是瞿鴻磯已經允諾,而又不便遽以師弟相稱,信中的稱謂很為難,所以托軍機章京代約。當時便將早已備好的一份一千兩銀子的贄敬,帶在身上,到瞿鴻磯的公館去拜會。

  一會了面,只見瞿鴻磯雙手高捧著他的那封信,連連打拱:「慰翁,慰翁,你真會開玩笑!」他說:「足下疆臣領袖,怎麼說要拜我的門?我又何德何能,敢如此狂妄?慰翁,我連信都沒法子複,只有當面請你來,一則道謝,再則道歉。大劄請收了回去吧!」

  這是實實足足的一個釘子,碰得袁世凱好久說不出話來,只道得一聲:「世凱一片誠心……」便讓瞿鴻磯把話打斷了。

  「慰翁,請你不必再說。萬萬不敢當,萬萬無此理!」

  碰了釘子回來,袁世凱心裡自然很難過,平生沒有做過這樣窩囊的事!不過,他善於作假,有喜怒不形於顏色的本事,所以沒有人知道他此行所遭遇的難堪。

  ※ ※ ※

  十一月二十四慈禧太后與皇帝由正定府乘火車抵達保定,傳旨駐蹕四天,定二十八回京。這個日子由欽天監慎重選定,是宜於回宮的黃道吉日。

  就在這一天下午,慶王由北京到了保定。火車剛一進站,只聽洋鼓洋號,喧闐盈耳,慶王從玻璃窗中望出去,只見一隊身材高矮胖瘦一律的新建陸軍,高擎洋槍,肅立正視,領隊的軍官,出刀斜指,再前面就是全副戎裝的袁世凱,率領紅頂輝煌的好些文武官員在迎接。等火車徐徐停下,車門剛好接著月臺上所鋪的紅地毯,袁世凱卻從地毯旁邊,疾趨上車,進門立正,行的是軍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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