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六〇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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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出了城,又是一番光景,扈駕的士兵,夾道跪送,一望無際的紅纓帽,恰如萬樹桃花,盛放於豔陽天中。鑾輿到得黃河渡口,地名柳園,預先已備好黃幄,兩宮下轎禦幄,略微休息,等河邊設好香案,請皇帝致祭河神,焚香奠酒,撤去香案,方始登船。 船是新打的龍船,在正午陽光直射之下,輝煌耀眼,不可逼視,但見黃羅傘下,皇帝扶著慈禧太后,徐步行過文武大員與本地耆老跪送的行列,踏上加長加寬的跳板,步入平穩異常的船頭,慈禧太后轉過身來,放眼遙望,一片錦繡江山,太平盛世的景象,不由得破顏一笑,記不起一年以前,倉皇出奔、饑寒交迫的苦楚了。 「老佛爺請進艙吧!」李蓮英說:「不然,扈從人等不能上船,不知多早晚才到得了北岸。」 慈禧太后點點頭,一面往裡走,一面說道:「總算難為他們,辦得這麼整齊!不知道比當年康熙爺、乾隆爺南巡的情形,比得上比不上?」 「自然比得上!」李蓮英答說:「不說別的,光說這天氣好了,奴才就沒有見過,十一月初四,快冬至了,會象桃紅柳綠的春天一樣。」 「這倒是真的。你們看,風平浪靜,要說黃河的風浪是多麼險,簡直就沒有人相信。」 「這是老佛爺鴻福齊天,奴才們全是沾的老佛爺的福氣。」 說雖如此,李蓮英卻就此上了心事。俗語說的,「不到黃河心不死」,可知波濤險惡,出乎想像。倘或船到中流,狂飆陡起,可真不是件鬧著玩的事。 幸好,等隨扈的王公大臣、侍衛兵丁都上了船,萬槳齊飛,劃過波平如鏡的河面,不過傳膳剛畢,已經到了北岸,駐蹕新店行宮。自此經延津、汲縣、淇縣、宜溝驛、安陽,再往北就是直隸的第一站滋州。 直隸辦皇差,由藩司周馥總司其事,特為設立總局,定下「太差章程」。行宮膳食,重價包給禦膳房,鑾輿及王公與軍機大臣所坐的轎子,預先與河南商量,多給津貼,聯站抬送,此外一切供應,都有河南的先例在,加以首站的滋州知州許之軾,勤慎細密,所以一切順利,周馥放了一半的心。 滋州駐蹕一日,十一月十三日啟蹕,下一站是邯鄲。不想崔玉貴出了花樣。 原來邯鄲北面,有座山,名為葛山。山上有潭,名為黑龍潭。大致潭一望深黑,幽秘陰森,令人凜然的寒潭,往往取名為黑龍潭,視為龍王的別府,如遇亢旱祈雨,自然要禱之於黑龍潭。不過,邯鄲的黑龍潭,因為在明朝嘉靖年間,教建一座龍神廟,所以它的名氣大於京師西山的黑龍潭。如果北方久旱不雨,希望龍王發威,沛降甘霖,則禮部就會奏請降旨,到邯鄲的龍神廟來「請鐵牌」。據說這方鐵牌請到,雷公電母,雨師風姨,便如奉到綸音,即時各顯神通,來一場「既沾且足」的傾盆大雨。因此,這座黑龍潭所在地的葛山,俗名就叫祈雨山。 若說慈禧太后順路祈雨山去燒一燒香、逛一逛山,那麻煩之大,不堪想像。光是扈從上山的轎馬,預備一頓素齋,已非即時可辦,而猶在其次,最糟糕的是,整個供應調度,大亂特亂了。 原來乘輿巡幸,擾民最甚,此所以有道之君,力以為戒。事先多少心血籌畫,何處設行宮駐蹕,何處設尖站午膳,皆有一定日程。大致鑾輿一天只行得三、四十裡,總在十五到二十裡的鎮甸上沒尖站,道路稍長,中間歇一歇腳,略略進用茶點,名為茶尖。一切供應,事先早已預備妥當,即如劈站、宿站應備二十萬斤,茶站減半,而尖站只得一萬斤。如果因遊山拈香,多出半天行程,則宿站變為尖站,還不要緊,尖站變為宿站,臨時那裡去覓一座行宮,更何處可以變出隨扈貴人的二、三十座公館?因此,周馥得信,急得跳腳,恨不得跪倒在鑾駕面前,擋住入山的去路。 幸好,袁世凱趕來接駕來了。周馥迎了上去,攔住馬頭告急,袁世凱想了一下說:「不要緊!到了尖站,你去找李總管,說我未見皇太后請安,不便去看他,拜託他務必想個法子,打消此事。心感心照!」 周馥聽得這話,心放了一半。近午時分,到了尖站,這個地方雖小,卻有乾隆年間所建的一座行宮,因為這個地方雖小,名氣甚大,唐朝盧生,在邯鄲道上做一個夢,黃粱未熟,便已歷盡富貴繁華,即在此處。有座點化盧生的呂洞賓祠,祠西便是行宮。 因此,這座鎮便叫做「黃粱鎮」。黃粱一夢,萬緣皆空,本非佳名,只是另外有個名字更不妙,謂之「叢塚鎮」。當年秦始皇攻邯鄲,殺人盈野,戰況慘烈,趙國既亡,寡婦不知幾許?為保衛邯鄲而死的壯丁,在邯鄲城外,就地掘坑埋葬,想來「叢塚鎮」的得名由此。這雖是兩千多年前的事,幾經滄桑,叢葬的遺跡早已湮沒,但一聽到這個鎮名,不覺便有與鬼為鄰之懼,所以比較之下,還是稱之為「黃粱鎮」來得妥當。 周馥是早已快馬加鞭,搶先到了黃粱鎮的,等行宮跪接,看李蓮英扶著慈禧太后的轎杠經過大門,腳步放慢,在吆喝「小心」時,周馥在他的行裝下擺上,拉了一把。 李蓮英低頭一看,恰好與周馥仰望的視線碰個正著,瞬間目語,便獲默契,李蓮英將身子橫著挪開一步,在門洞中等候,周馥等皇帝的轎子一過,隨即起身趕了過去。 先匆匆為袁世凱致了意,周腹愁眉苦臉地說:「可是皇太后要上祈雨山拈香?這一來,可不得了!」 「這時候還逛什麼山!都是崔玉貴出的餿主意。」李蓮英慨然答說:「不要緊!我總不讓你為難就是了。」 周馥沒有想到,李蓮英是這樣痛快,不覺喜出望外,若非通道觀瞻之地,真會給他請個安道謝。 「你說給袁大人,」李蓮英又說:「老佛爺這幾天老惦念著火車,不知道坐上去是怎麼回事?」 「是了。」周馥急忙表示:「一切都請李總管關照!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,儘管交代下來,好照著上頭的意思改。」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說著,李蓮英匆匆而去。 果然,李蓮英力可回天,進膳未畢,便已傳旨,派禮部官員赴黑龍潭,致祭龍神。大駕仍照預定行程,在臨洛關駐蹕。 到達宿站,天色將晚,因而不曾召見袁世凱,但軍機照常見面,遞呈的奏摺之中,有慶王奕劻的兩個摺子,必須請旨辦理。 一個摺子是據北京內外城的紳董兩百七十多人聯名公稟,請為李鴻章在京師建立專祠。清朝開國以來兩百多年,從無漢大臣的祠宇,事出創議,軍機議論不定,就只有請求上裁了。 「向來漢大臣有功,加恩亦只是在原籍跟立功省分建祠。漢大臣的原籍既不在京,京師又不是立功之地,所以從無此例。」榮祿往後指一指說:「鹿傳霖以為該駁,他亦有一番理由。請皇太后、皇上問他。」 「鹿傳霖是怎麼個意思,說來大家商量。」 於是瞿鴻磯拉一拉鹿傳霖的衣服,這是預先約定的,遞到這個暗號,鹿傳霖知道該陳述自己的意見了。 「李鴻章功在國家,自當酬庸。公稟中說他『以勞定國,以死勤事,始終不離京城』,拿這個理來請在京師建立專祠,理由很牽強,李鴻章到京,『開市肆以通有無,運銀米以資周轉』,對百姓誠然有益,不過身為重臣,這亦是分內該做之事,何足言功?李鴻章的功勞是議和,議和在那裡,不能說是為那裡立了功。譬如中日和約是在日本馬關訂的,莫非可以說他在馬關立了功?」 「這話倒也不錯。」慈禧太后點點頭,「不過,既然京師有這麼多人聯名公稟,似乎也不便過拂民意。」 這話鹿傳霖與王文韶都不曾聽見,榮祿聽見了卻不願與鹿傳霖公然在御前爭辯,所以這樣答奏:「請皇太后、皇上問問瞿鴻磯,看他有什麼獻議。」 「那,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瞿鴻磯就說吧!」 瞿鴻磯當然識得榮祿的用意。心想,鹿傳霖的氣量狹,與他意見不同,必致忌恨,但榮祿卻會心感。取捨之間,無所猶豫,自是支持榮祿。 「臣愚昧,」他不慌不忙地說:「竊以為事出非常,恩出格外,不可以常情衡量。聖明在上,李鴻章的功績,全在皇太后、皇上洞鑒之中,是否逾格加恩,以示優異,使中外曉然于皇太后、皇上惓惓於老臣之至意,則非臣下所敢擅請。」 話雖如此,態度已很明白,是贊成李鴻章在京師建立專祠。慈禧太后便問:「皇帝是怎麼個意思?」 「似乎可以許他。」皇帝仍然是極謹慎的回答:「不過,到底該怎麼辦,請皇太后作主。」 「其實也沒有什麼。就准吧!」 於是,在鹿傳霖與王文韶茫然不辨所以之中,這一個摺子有了著落。另外一個摺子,也是奕劻代言,說英美兩國公使送來一件照會,請求將張蔭桓開復原官。 提到這件事,慈禧太后可就不高興了。在她心目中,張蔭桓是不折不扣的「帝黨」,而且認為皇帝之想學洋人,主要的是出於張蔭桓的教唆。所以這時候聽榮祿請示,便冷冷地說道:「張蔭桓開複不開複,與洋人什麼相干?這種閒事不是管得沒道理嗎?」 「是!」榮祿答說:「只有委曲求全。」 「我不管這件事!」慈禧太后很快地說:「你們問皇上。」皇帝要避嫌疑,急忙說道:「張蔭桓荒謬絕倫,罪有應得,不能開複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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