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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四


  「是了。」繼祿又問:「是他的東西,都讓他帶走?」

  「也沒有好帶的。隨他好了,能拿多少,就拿多少。」榮祿又格外叮囑:「總之,這件事不能鬧成個笑話,免得有傷國體。」

  聽得這話,繼祿倒有些擔心了。素知溥儁頑劣,而且很有把蠻力,萬一到了那時候,撒賴胡鬧,不肯出宮,這可是個麻煩。

  榮祿看出他的心事,隨即說道:「我教你一招兒。那孩子最聽一個人的話,你把那個人說通了,就沒事了。」

  「啊,啊!」繼祿欣然,「我想起來了!我去找他的老奶媽。」

  「對了!快去吧。」榮祿將手裡的旨稿一揚,「我們也快上去了。」

  全班軍機到了御前,只見慈禧太后的臉色頗為沉重,等榮祿帶頭跪過安,她用略帶嘶啞的聲音問道:「都預備好了嗎?」

  「是!」榮祿答說:「已經交代繼祿跟松壽了,先在八旗會館住一宿,明天就送阿拉善旗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,稍微提高了聲音問:「皇帝有什麼話說?」

  皇帝是這天一早,才聽慈禧太后談起這件事,當時頗覺快意,因為他的這個胞侄,對他精神上的威脅極大,倒不是怕他會奪自己的皇位,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吃他的苦頭?有一次皇帝在廊上倚柱閑眺,突然發覺背後有樣東西撞了過來,勁道極大,不由得合撲一跤,摔得嘴唇都腫了,等太監扶了起來,才知道是大阿哥無緣無故推了他一下。當時眼淚汪汪地一狀告到慈禧太后面前,大阿哥畢竟也吃了大虧,慈禧太后震怒之下,「傳板子」痛責,行杖的太監都為皇帝不平,二十板打得他死去活來。但從此結怨更深,時時要防備他暗算,所以一聽到他被逐出宮,心頭所感到那陣輕快,匪言可喻。

  不過,此刻卻忽然有些兔死狐悲之感,同時以他的身分,亦不便表示個人的愛憎,只說:「宗社大事,全憑太后作主。」

  「既然皇帝這麼說,我今天就作主辦了這件事。寫旨來看。」

  「已經寫好了!」

  榮祿將旨稿呈上禦案,慈禧太后看過,皇帝再看,更動了一兩個字,便算定局。

  「誰去宣旨?」

  象這種處置宗親,近乎皇室家務的事,向來總是派輩分較尊的親貴擔任。但隨扈的王公,或則在懲辦禍首一案,已被放逐,或則房分較遠,爵低,不宜此任。榮祿心想,眼前只有一個人合適——載洵。

  載洵是皇帝同父異母的胞弟,行六,這一次與他胞弟老七載濤,一起到開封來給太后拜夀,當天就都賞了差使,載濤是「乾清門行走」,載洵是「御前行走」。這個差使的身分,合乎御前大臣與御前侍衛之間,正適於幹這種事。

  想停當了,便即答說:「可否請旨派鎮國公載洵,傳宣懿旨?」

 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,搖搖頭說:「這個差使得要老練的人去,載洵不行!就你自己去一趟吧!」

  「是!」榮祿答應著。

  兩耳已有毛病,時聰時暗的鹿傳霖,忽然開口:「回奏皇太后,」他說:「臣有愚見。大阿哥之立是件大事,廢黜亦是一件大事。似乎宜請皇太后召大阿哥入殿,當面宣諭,以示天下以進退皆秉大公,無私見雜於其間。」

  此言一出,滿殿愕然,慈禧太后心裡很不高興,卻不便發作,只是板著臉問:「鹿傳霖的話,你們都聽見了!怎麼說?」

  這當然還是應該作為軍機領袖的榮祿發言,「奴才以為不必多此一舉!」他說:「進退一秉大公,上諭中已宣示明白,天下共喻……」

  「對了!」慈禧太后迫不及待地說:「就照上諭辦吧!」

  等榮祿辭出殿去,繞西廊出了角門,繼祿已在守候,迎上來請了個安,低聲說了一句:「劉嬤嬤那裡都交代好了。」

  榮祿點點頭問道:「他本人怎麼樣?」

  「大概昨兒晚上就得到風聲了!威風大殺,象換了個人似的。」

  「唉!」榮祿念著大阿哥的師傅高賡恩的話說:「本是候補皇上,變了開缺太子』,走吧,好歹把這出唱了下來。」

  說罷,邁腿就走,繼祿搶先兩步,在前領路。到了大阿哥所住的跨院,拉開嗓子唱一聲:「宣旨!」

  榮祿站停稍候,只見門簾掀處,白髮盈頭的劉嬤嬤一手打簾,一手往裡在招。接著,愁眉苦臉的大阿哥溥儁出現,仿佛脖子歪得更厲害,嘴唇當然也撅得更高了。

  於是榮祿走向門前,在滴水簷下,面南而立,溥儁便在院子裡面向北跪下聽宣。

  「上諭!」榮祿念道:「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:已革端郡王載漪之子溥儁,前經降旨立為大阿哥,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,宣諭中外。慨自上年拳匪之亂,肇釁列邦,以致廟社震驚,乘輿播越,推究變端,載漪實為禍首。得罪列祖列宗,既經嚴譴,其子豈宜膺儲位之重?」

  等榮祿念到這裡,只聽已有欷歔、欷歔的聲音,往下一看,溥儁身子已在發抖。榮祿本想先勸慰兩句,旋即想到,於禮不合,便略略提高了聲音,繼續往下念。

  「溥儁亦自知惕息惴恐,籲懇廢黜,自應更正前命。溥儁著撤去大阿哥名號,立即出宮,加恩賞給入八分公銜俸,毋庸當差。至承嗣穆宗毅皇帝一節,關係甚重,應俟選擇元良,再降懿旨,以延統緒,用昭慎重。欽此!」

  榮祿念完,繼祿提示:「謝恩!」

  溥儁大概是沒有聽見他的話,伏在地上,已哭出聲來,劉嬤嬤便大聲說道:「阿哥,快說!說謝老佛爺的恩典。」

  這下溥儁聽清楚了,嗚咽著語不成聲,七個字的一句話,很吃力地才說完。

  榮祿對他改了稱呼,用對王公的通稱,名字帶排行,叫他「郕二爺」,他說:「別難過!等事情過去了,老佛爺一定還讓你回來當差。金枝玉葉,自己該知道體面,哭個什麼勁兒,沒的叫人笑話。」

  溥儁倒想爭氣,無奈眼淚不聽使喚,依然流得滿臉。榮祿不顧,上前挽著他,往外便走。

  其時整座行宮已傳遍了大阿哥被逐的消息,太監宮女都想來看看熱鬧。溥儁的人緣極壞,所以一路看到聽到的景象十分難堪,大多浮著笑容,樂見其人之去,甚至也還有拍手稱快的。只有他養的那條狗倒不勢利,依舊俯首貼耳地跟在眼淚汪汪的主人後面,由行宮一直到八旗會館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件事辦得大快人心,各國公使亦表示滿意。可是,慈禧太后還有顧慮,不願即時進京,只是沒有交代未免影響人心,所以延到十月二十四下了一道上諭,還得有十天才能從開封啟鑾。

  顧慮的是俄約未定,怕將到京時,俄國會有什麼動作,弄出一個令人進退兩難的尷尬局面。因此,慈禧太后要等兩個人的消息,消息倘或不妙,十一月初四啟程之期,還會更改。

  這兩個人,一個是奕劻,他在陛辭時已受命繼李鴻章而與俄國公使繼續交涉;一個是袁世凱,接事以後,預備接駕,對於京畿的中外情形,必有奏報。特別是袁世凱,慈禧太后的期望更切,因為他在山東力拒拳匪的態度,頗得各國好感,德國公使穆默,甚至表示,希望袁世凱能調為直隸總督,這是慶王到開封以後才談起的。所以慈禧太后有個想法,如果俄國的態度有欠友好,袁世凱亦會聯絡各國,合力約束俄國。

  果然,袁世凱不負所望,十一月初一打了個電報到開封,轉述他所極力保薦的署理津海關道唐紹儀,會見駐京各國公使的情形,說是「均無困我的語氣,且互有意見,不能協以謀我。」而俄約則「利在延宕」,保證「斷無戰事」。此外又提到董福祥,指他是禍首,「禍國殃民,罪不容於死,未加顯戮,無以示天下,請明正典刑,以紓公憤。」這當然是無法處置的一件事,只好「留中」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十一月初四,兩宮自開封啟駕,繁華熱鬧,又過於在西安動身之時。因為各省大員,或則親到,或則派藩司、臬司伺候,翎頂補褂,衣冠輝煌,更何況新裝的鹵簿儀仗,名目繁多,一路上令人目不暇給。更湊趣的是,天氣極好,旭日當空,秋風不起。鑾駕自行宮出北城,只聽見新鋪黃沙的蹕道上,馬蹄、車輪、腳步,雜遝應和,沙沙作響,偶爾有招呼前後的一兩聲清脆掌聲,反更顯得莊嚴肅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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