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六〇三


  這是慈禧太后極愛聽的話。各國使臣來接駕,當然是件有面子的事,而更要緊的是,這表示洋人對她並無惡感,從談和以來,她一直擔心的就是,怕洋人對她有不禮貌的言詞。只要有一言半語的批評,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風。這是她最不能忍受,而不惜任何代價要防止的一件事。

  「此外,洋人還有什麼議論?」

  「議論很多,無非是些局外人不關痛癢的浮議。」奕劻答說:「洋人的習性,喜歡亂說話,說錯了,也不要緊。所以洋人的議論,沒有什麼道理,聽不得。」

  「總有點兒有關你的事吧?譬如說,」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:「提到過大阿哥沒有?」

  「提過。」奕劻偷窺了一眼,從慈禧太后臉上看不出什麼來,就不肯多說了。

  「洋人是怎麼個說法?」慈禧太后問:「是覺得是咱們自己的事,與外國無關不必干涉呢?還是覺得應該有個交代?」

  這話透露出一點意思來了。奕劻心想,國家出這麼一場大難,死多少人,破多少財,吃多少苦,搞得元氣大傷,慈禧太后對載漪一定恨得不知怎麼才好。而大阿哥溥儁歪著脖子撅著嘴,模樣兒既不討人歡喜,又不愛念書,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討厭的。既然如此,不妨說兩句實話。

  「回皇太后,各國使臣跟奴才提過,提過還不止一次。奴才覺得很為難,因為這件大事,不是臣下所能隨便亂說的。所以奴才只有這麼答覆他們,兩宮必有妥善處置,到時候你們看好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點點頭:「你這樣答他們很好。這件事……,」她沉吟了好一會,「再商量吧!」

  「是!」奕劻略等一會,見兩宮別無垂詢,便即跪安退出。

  回到行轅,直隸總督衙門已派了專差,將李鴻章的遺疏送了來,另附周馥的一封親筆信,拜託他當面遞上御前。因為李鴻章與他同為全權大臣,臨終前彼此共事,一切艱難境遇,只有奕劻最瞭解,遺疏中恐有未盡的意思,亦只有他能補充。遺疏未曾封口,慶王奕劻取出來細看,認為於己無礙,決定替李鴻章多說幾句好話。

  因此,第二天明發上諭,所予李鴻章的恤典,更為優隆,說他「輔佐中興,削平大難」。盛讚他此番和議,「忠誠堅忍,力任其難,宗社複安,朝野攸賴」,而「力疾從公,未克休息,忠靖之忱,老而彌篤」,當茲時局艱難,「失此柱石重臣,曷勝愴慟」!

  至於加恩賞恤,除已予諡文忠,追贈太傅,晉封一等侯爵,入祀賢良祠以外,「著再賞五千兩治喪,由戶部給發。原籍及立功省分,著建專祠,並將生平戰功政績,宣付國史館立傳。靈柩回籍時,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,任內一切處分,悉以開複,應得恤典,該衙門察例具奏。」

  恩恤中最要緊的是澤及子孫,這又往往尊重死者的願望,李鴻章的侯爵,當然歸嫡子承襲,所以上諭中指明:「伊子刑部員外郎李經述,著賞給四品京堂,承襲一等侯爵,毋庸帶領引見;工部員外郎李經邁,著以四五品京堂用;記名道李經方著俟服闋後,以道員遇缺簡放;伊孫戶部員外郎李國傑,著以郎中即補;李國燕、李國煦均著以員外郎分部行走;李國熊、李國燾均著賞給舉人,准其一體會試。」

  凡此恩恤,除了配享,應有盡有了。死者如此,同為全權大臣的慶王奕劻當然亦很有面子,事實上奕劻這幾天在開封之行,連榮祿亦為之黯然失色。慈禧太后無日不召見,而且每次召見,總要談上個把鐘頭。這樣到了十月初七,奉旨先行回京,慶王奕劻面奏,等過了初十萬壽再走,慈禧太后表示,京中要緊,非他趕回去主持,她不能放心。至於祝嘏虛文,無關緊要。十月初六午刻,並在行宮賜宴,敘的是家人之禮,所以奕劻的兩位格格,亦得入席。父女相見,回想去年逃難之時,老的被逐回京,小的被挾為人質,一時似有不測之禍的光景,真的恍同隔世,不覺喜極涕零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萬壽一過,有好些人在注視著一件大事,應該有廢大阿哥的懿旨!

  慈禧太后原答應過吳永,到了開封,自有道理,吳永也將這話,悄悄寫信告訴張之洞。因此,張之洞自兩宮駕到開封,便在翹首以待。起初毫無動靜,所以猜想得到,等高高興興過了萬壽,再辦這件事,也算慈禧太后對大阿哥最後一次的加恩,亦是人情之常。但萬壽已過,猶無消息,張之洞可忍不住了,打了個電報給軍機處催問其事。

  「怎麼辦?」榮祿茫然地問同僚。

  「當然據實轉奏。」鹿傳霖說。

  「事與人似乎應該分開來論,不宜混為一談。」瞿鴻磯磯說:「此事,我看不宜操之過急。」

  他的意思是,論人則溥儁不足為儲君,廢之固宜,而論事則應為穆宗另行擇嗣,庶幾大統有歸。用心不能不說他正大,但畢竟不免書生之見,榮祿笑笑說道:「子玖,你看近支親貴中,溥字輩的,還有什麼人夠資格?」

  一句話將瞿鴻磯問住了,算算宣宗的曾孫,除溥儁以外還有八個,但年齡不大而又跟慈禧太后有密切關係的,一個也沒有!

  「自雍正以來,原無立儲的規矩,為了載漪想做太上皇,破例立一位大阿哥,鬧出這麼一場天翻地覆的大禍!罷、罷,立什麼大阿哥,一之為甚,其可再乎?我想,言路上亦不至於連眼前的覆轍都見不到,會象當年吳柳堂那樣,拚命替穆宗爭繼嗣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瞿鴻磯見風使舵,把自己的話拉了回來,「我原是怕言路上會起哄,就象當年吳柳堂掀起來的風波,鬧到不可開交。中堂既已顧慮到此,就論人不論事好了。」

  榮祿心想,慈禧太后原有一到開封,對溥儁就會有所處置的諾言,這樣的大事,她當然不會忘懷,而久無動靜,必有難處。看來這件事還須造膝密陳,但自己不便撇卻同僚,單獨請起。略想一想,有了計較。

  「張香濤這個電報,未便耽擱,而且也要給兩宮從長計議的工夫。我的意思,先寫一個奏片,把原件送上去,看兩宮作何話說?諸公以為如何?」

  大家都無話說,於是找「達拉密」來,即時辦了奏片,連同原電,裝匣送上。不久,如榮祿所料,慈禧太后只召榮祿「獨對」。

  「你們必以為我沒有留意這件事?不會的!打離西安起,我就一直在琢磨。我有我的難處。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說:「從正月裡到現在,不斷有人抱怨,說我太遷就洋人,對近支親貴辦得太嚴了!如今洋人沒有說話,我們自己又辦這麼一件事,倒像是我有意作踐他們似的。榮祿,你說呢?我是不是很為難?」

  「是!皇太后的苦衷,奴才深知。如今近支王公在開封的也很不少,奴才也聽說,很有人關心這件事。不過,奴才提醒皇太后,洋人不說話,是因為知道皇太后聖明,必有妥當處置,果真到洋人說了話,再辦這件事可就晚了!」

  「啊!」慈禧太后憬然驚悟,「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。」

  「再說,大阿哥的人緣也不怎麼好。皇太后若有斷然處置,沒有人不服。」

  「就怕口服心不服!」

  「那可是沒法子的事。皇太后事事為國家宗社,豈能只顧幾個人的心服口服?」

  「你的話不錯!」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,「咱們說辦就辦吧!」

  「是!」榮祿答說,「怎麼個辦法,請皇太后吩咐,奴才好去預備上諭。」

 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:「也不能沒有恩典。賞他一個公吧!」

  「那就得在京當差。」

  「不用他當差。」

  「這就是『不入八分』的公了。」榮祿又說:「當然也不必在京裡住。」

  「當然!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送他到他父親那裡去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另外賞他幾千銀子。」

  處置的辦法已很完備了。榮祿退了出來,將奏對的情形,秘密說與同僚,隨即將河南巡撫松壽請了來,當面商量決定,溥儁出宮,先住八旗會館,由松壽特派三名佐雜官兒照料。另外派定候補知縣一員、武官一員,帶同士兵將溥儁護送到蒙古阿拉善旗交與他父親載漪。

  到得第二天上午,榮祿派人將內務府大臣繼祿找了來,含蓄地問道:「今天要辦件大事,你知道不?」

  「聽說了。因為未奉明諭,也沒有辦過,真不知道該怎麼辦?」

  「誰也沒有辦過這樣的事!」榮祿說道:「這孩子的人緣不好,怕出宮的時候,會有人欺侮他,就請你照顧這件事好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