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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一


  「是!」於式枚說:「請中堂列示要點。」

  李鴻章想了一下說:「前一陣子我聽人說,軍機上還有類似剛子良之流所發的論調。真正是國家的氣數!中國元氣大傷,若再好勇鬥狠,必有性命之憂。」

  「這一層意思,只有擺在最後說。」於式枚問:「前面呢?」

  「自然是談和議之難,非局外人所能想像。」

  於式枚點點頭又問:「請從速回鑾的話,要不要提?」

  「不必提了!既有明諭,不必饒舌。」

  於式枚很快地擬好奏稿。李鴻章看上面寫的是:「查臣等上年奉命議和,始而各使竟將開議照會駁回,幾莫測其用意之所在。嗣於十一月初一日,始據送到和議總綱十二款,不容改易一字。臣等雖經辦送說帖,于各款應商之處,詳細開說,而各使置若罔聞。且時以派兵西行,多方恫嚇。臣等相機因應,筆禿唇焦,所有一切辦理情形,均隨時電陳折奏。」

  看完這一大段,李鴻章停了下來,沉吟著說:「『筆禿唇焦』之下,應該有兩句話,表示苦衷。」

  「是力不從心之意?」於式枚問。

  「不止於此!」李鴻章提起筆來,在「筆禿唇焦」下麵,添上一小段:「卒以時局艱難,鮮能補救,撫衷循省,負疚良深。」

  中間是敘議定以後,枝節叢生,種種委屈。最後,于式枚將李鴻章的話敘了進去:「臣等伏查近數十年內,每有一次構釁,必多一次吃虧。上年事變之來,尤為倉卒,創深痛巨,薄海驚心!今和議已成,大局少定,仍望我朝廷,堅持定見,外修和好,內圖富強,或可漸有轉機。譬諸多病之人,善自醫調,猶可或複元氣,若再好勇鬥狠,必有性命之憂矣!悽悽之愚,伏祈聖明垂察。」

  「沒有能說得透徹。可也沒有法子了!」李鴻章說:「拜發吧!」

  「中堂,」于式枚問:「是不是要請慶王先過一過目?」

  「為什麼?」李鴻章忽然又發脾氣了,「他事事掣肘,專聽日本小鬼的話,不必理他!」

  這頓脾氣,發得於式枚心裡很難過。李鴻章的「中堂脾氣」是出了名的,於式枚相從多年,司空見慣,而況又非對他而發,更無須介意。他難過的是,李鴻章的「中堂脾氣」,向不亂髮,甚至以發脾氣作為一種親昵的表示。北洋與淮軍中很有人知道他的脾氣,他喜歡用一句合肥土話罵人:「好好搞你娘的!」若有人得他此一罵,升官發財就大有望了!

  然而,如今不同了!李鴻章郁怒在心,肝火特旺,常常忍不住大發一頓脾氣,八旬老翁,何堪常此喜怒無常?於式枚感到難過的是,怕李鴻章的大限不遠。

  【八九】

  電報到達西安,軍機處連鹿傳霖自己在內,都知道「若再好勇鬥狠,必有性命之憂」這句話,是對他而發的。其實,鹿傳霖自己又何嘗不知道,既無可戰之兵,亦無可戰之餉,連紙上談兵的資格都不夠。不過,慷慨激昂,究不失為沽名釣譽最方便的法子。如今官到戶部尚書軍機大臣,只要循分供職,善自養生,再有三五年,何愁不能「大拜」?這樣一想,自然心平氣和,覺得就算發一套慷慨激昂的議論,亦無味得很。

  而況眼前便有一大難關,第一年的賠款連攤付利息二千二百萬兩,在西曆明年正月初一,亦即華曆十一月二十二,即須付足,為期不過三個月,如何籌措這筆鉅款?大是難事。

  經過多次會商,就開源節流兩大端去用工夫,首先想到的是虎神營、驍騎營、護軍營,當初為了整軍經武打洋人,在載漪力爭之下,自光緒二十五年起.加補津貼,年需一百四十余萬兩銀子。如今吃了敗仗,偃武修文,準備「變通政治」,這筆津貼,當然可裁。

  此外,神機營、步軍營添練兵丁的口分,以及滿漢官員、八旗兵丁額外加發的「米折」,凡是戊戌政變以後,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,為了激勵士氣而額外增撥的津貼及「恩餉」,一律裁減。每年可省出來三百萬兩銀子。

  其次是南洋、海防、江防、各省水陸練勇以及舊制綠營的各項費用「率多事涉虛糜」,而且經此大敗,足見「難期實濟」,一律酌加裁減。不過所省減費用的確數無法計算,估計至多亦不過三百萬兩。節流所得,至多不過每年賠款的七分之二,其餘大數,要靠開源。

  難題來了!不管廣東新開辦的房捐、鹽斤加征、「土藥」、茶、糖、煙、酒從重加稅,怎麼樣算也算不出一千幾百萬銀子的額外款項來!

  為此曾屢屢集議,但聞一片嗟歎之聲,細帳越算越心煩,最後只有出之於攤派一途,按省分大小、財力多寡,負擔最重的,自然是江蘇,派到二百五十萬兩;其次是四川,二百二十萬兩;再次是廣東,二百萬兩,以下浙江、江西各一百四十萬兩;然後湖北、安徽等省.以次遞減,最貧瘠的貴州,亦派到二十萬兩。上諭中特別說明,開源節流各條辦法,「有與該省未能相宜及窒礙難行之處,各該督撫均有理財之責,自可因時制宜,量為變通,並准就地設法,另行籌措」,暗示只要湊足數目,什麼法子都可以用。但必須「如期匯解,不得短少遲延,致有貽誤。」而緊接著又有句話:「倘期限已屆,而短少尚多,即惟各督撫是問。」換句話說,是有個折扣在裡頭。倘或各省攤派,照額收足,而有必須開支的用途,亦可截留一小部分。

  ※ ※ ※

  吃過月餅,從行宮到京官的寄寓,都在捆紮行李,準備回京,只見滿街的車馬伕子。偏偏西安官場又來個全班更動,因為陝西巡撫升允奉旨特派為前路糧台,由藩司李紹芬護理巡撫印信,由榮祿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,於是糧道署臬司,西安府升署糧道,另外再派人署西安府,交卸上任,道喜謀差,忙上忙下,大概從唐朝以來,一千多年之中,這個關中名城就從沒有這麼熱鬧過。

  啟鑾期近,乘輿出東門還是南門,發生了爭議。照路程來說,應該出東門,但有人以為大駕必自北而南,朝廷體制攸關,而且「南方旺氣,向明而治」,所以必出南門。這一來多費周折,光是出城這一段路程要加出兩倍,而輦道加鋪黃土,亦頗費事,所以議論不定,最後是請慈禧太后裁決。不用說,體制猶在其次,取旺氣,討吉利最要緊,面諭軍機大臣:「出南門,繞赴東關,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後再走。」

  最先走的是二班軍機章京,前一天啟程,趕到閿鄉,準備接替頭班軍機章京辦事。第二天八月二十四,天色未明,軍機、御前、六部、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,均已齊集行宮伺候,當行李登車時,兩宮循例召見了軍機大臣,方始升輿。辰初三刻,前導馬隊先行,接著是太監,然後是領侍衛內大臣開路,靜鞭之響,黃轎出宮,頭一乘是皇帝,第二乘是慈禧太后,第三乘是皇后,第四乘是瑾妃,都掛起了轎簾,不禁臣民遙瞻,惟有第五乘黃轎的轎簾是放下的,內中坐的是大阿哥。

  黃轎之後便是以軍機大臣為首的扈從大員,隨後是各衙門的檔案車輛。首尾相接,一直到十點才過完。

  一路上家家香花,戶戶燈彩,跪送大駕,到得南關,地方耆老,獻上黃緞萬民傘九把。然後繞向東門外,在八仙庵拈香打尖。飯罷即行,迤邐向東偏北而行,蹕道兩旁,又是一番氣象,只見無數官兒,匆匆趕路。原來升允先期傳諭,文官佐雜,武官千把以下,在十裡鋪恭送,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員,在灞橋恭送。另外派人點驗,無故不到者查取職名,停委兩年。所以衣冠趨蹌,十分熱鬧。

  一過灞橋,轎馬都快了,三點多鐘.頭一天駐蹕的驪山宮在望了。

  此處已是臨潼縣該管。但打前站的吳永竟未找到臨潼縣令,再看供應,亦全未預備,不由得困擾而著急,抓住管行宮的一名典史,厲聲問道:「夏大老爺呢?誤了皇差是何罪名,莫非他不知道?」

  「吳大人,」那典史哭喪著臉說:「你老別問了,我們都還在找他呢!」

  「到底怎麼回事?」

  那典史遲疑了一會,毅然決然地說:「我也不怕得罪人,說吧!」

  原來臨潼的縣官夏良材,本來是個候補知縣,只為是藩司李紹芬的湖北同鄉,夤緣而得臨時派委署理。此人在西安多年,難得派到一個差使,實在窮怕了。所以這趟得了這個署缺,存心不良,有意拿他的七品前程,作個孤注之擲。

  辦皇差照例可以攤派,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於搜刮,否則千乘萬騎,需索多端,沒有一個不焦頭爛額的。所貪圖的只是平安應付過去,將來敘勞績時,靠得住可以升官。夏良材本非良材,不過頗有自知之明,就升了官也幹不出什麼名堂來,吃盡辛苦,還鬧一身虧空,何苦來哉?所以心一橫攤派了兩萬七千銀子,死死地捏在手裡,絲毫不肯放鬆。這一來,自然什麼預備都談不上了。

  聽得有這樣荒謬的情事,吳永既疑且駭。心裡在想,反正有升允在,不妨靜以觀變。

  誰知果如那典史所說,夏良材真個避匿不出,升允一到,看見這般光景,急得跳腳。但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宮中的禦膳,竟連王公大臣亦顧不得了。於是只聽得到處是咬牙切齒的詛咒聲。若非怕驚了駕會獲重咎,侍衛與太監都要鬧事了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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