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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〇


  吳永膽量是有,但有當初奏保岑春煊而招致軍機不滿一事的前車之鑒,決定先問一問榮祿的意向。

  於是找個能單獨相處的機會,吳永將張之洞的話,細細說了一遍,並又問道:「這件事我不能冒昧,能不能跟皇太后說,請中堂的示。」

  榮祿一面坐著用橡皮管子抽鴉片,一面瞑目沉思,直到抽完三筒「長、黃、松」的煙泡,時隔十餘分鐘之久,方始張目開口。

  「也可以說得!」榮祿慢慢點著頭,一臉籌思已熟的神情,「以你的地位、分際,倒是恰好。象我們就不便啟齒。」

  吳永知道,這倒不是他怕碰釘子,是怕說了不見聽,以後就不便再說了。如今照他的看法,自己不但可以說,而且說了會有效,不由得勇氣大增。

  「不過,你措詞要格外慎重,切戒魯莽。」

  「是!」吳永加了一句:「當然不能當著皇上陳奏。」

  「那還用說嗎?你好好用點心,奏准了,就是為國立了功,也幫了我們的忙。」

  榮祿的鼓勵,自比張之洞的激勸更有力量,吳永從此一刻起,便以找尋機會,向慈禧太后進言,列為宮門伺候的第一件大事。

  這天上午是慈禧太后單獨召見,問過一些瑣碎的事務,吳永發覺她神氣閑豫,頗有想聊聊閑天的意向,而左右恰好無人,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,再不開口,等到何時?

  於是他定定神,盡力保持著從容的語氣說:「臣此次從兩湖回來,聽到外面的輿論,似乎對於大阿哥,不免有閒話。」

  「喔,」慈禧太后略有詫異之色,「外面說點什麼?跟大阿哥有什麼關係?」

  「大阿哥隨侍皇太后左右,當然與朝政毫無關連。」吳永將心口相商,不知琢磨了多少遍的話,慢慢說了出來:「不過大家的看法,以為這一次的事情,總由大阿哥而起,如今仍舊留在宮裡,中外人民,不免胡亂揣測,就是在對外的交涉上,亦怕徒增妨礙。如果能夠遣出宮外,則東西各國,必定稱頌聖明,和約就容易就範了。臣在湖北的時候,張之洞亦這麼說,命臣奏明皇太后、皇上。張之洞又說,此中曲折,必在慈聖洞鑒之中,不必多奏,只是事事要皇太后親裁,太忙或者容易遺忘。只要一奏明瞭,皇太后定有下慰臣民、外安列邦的區處。」

  後面這段話,措詞極其婉轉,亦很象張之洞的口吻,慈禧太后的臉色變得很嚴肅了!凝思了好一會,放低了聲音說:「這件事,你在什麼人面前都不必提起!到了開封,我自有道理。」

  「是!」吳永恭恭敬敬地答應,心裡在想,這張「無頭狀子」大概可以告准了。

  辭出宮來,又將奏對的經過回想了一遍,慈禧太后雖有謹守慎密之諭,但對榮祿,應是唯一的例外。於是,吳永即刻謁見,要求摒絕從人,將此事的結果,秘密相告。

  「很好!漁川,你這件事辦得很妥當。」榮祿又似自問,又似徵詢地說:「該怎麼酬庸呢?」

  「中堂栽培之日正長,」吳永客氣地答說:「不必忙在一時。」

  榮祿不答,想了一會,接著他自己的話說:「現在倒有一個道缺,地方遠一點。好在上頭一時也還不肯放你走,路遠路近無所謂,你先占了這個缺,隨後再想法子替你調。」

  這個缺是廣東的雷瓊道,韓文公流放之鄉,海剛峰出生之地的中國版圖中極南之區。不過,補缺的同時,另有一道上諭:「新任廣東雷瓊道吳永,著緩赴新任,監辦回鑾前站事宜,並仍照舊承應宮門事務。」

  這一下很快地傳了開來,吳永是皇太后面前,第一紅人。包括孫寶琦等人在內,紛紛登門道賀,嘖嘖稱羨,形於詞色。

  而吳永卻是苦在心裡,知道以後做事做人更難了。

  本來由懷來到太原的宮門事務,都由吳永一手承辦。所謂「宮門事務」,即是地方官及各省差官,有事向宮門接頭時,由吳永居間聯絡折衝。他是地方官,深知個中苦況,所以持平辦事,不讓太監有淩逼勒索的情事。「宮門費」不豐不儉,按股勻分,倒也相安無事。

  可是,此番重掌前職,情況完全不同了。因為自太原至西安,他的職司改歸岑春煊接替。此人善於投機,獵官不擇手段,是肯管李蓮英叫「大叔」的人,當然不會放棄借花獻佛,巴結近侍的機會,所以一反吳永所為。凡是各省解餉進貢的差官,岑春煊都出面替太監「講斤頭」,使費不足,多方挑剔,讓人交不了差。每到一州縣,第一件事就是談「宮門費」,多則上萬,少亦七八千。此外只要跟宮門打到交道,他一定代為需索。這一來,太監們自無不高興,眾口一詞地說:「岑三兒夠交情。」

  相形之下,吳永便招恨了,太監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氣量小的,所以當吳永初回行在,奉懿旨仍舊照料宮門時,便有個李蓮英的親信,專管各省貢品的太監趙小齋,當面向他詰責。

  「我們從前都蒙在鼓裡,被你吳大老爺刻薄死了!還虧得岑三懂交情,肯幫忙,動是千兒八百的,作成我們吃口飽飯。橫豎使的人家的錢,百姓頭上搜括,來路容易,也落得大夥兒做個人情,偏是你掂斤播兩的,區區幾兩銀子,還要叫人請安謝賞,這不存心耍我們嗎?」

  當時吳永知道此番歸來,召見「過班」,必蒙外放實缺,照料宮門,是個短局,既然太監有此怨言,大可撒手不管。可是這一次明文奉了上諭,而且督辦回鑾前站事宜,不能不管宮門,也就不能不做惡人。而況如今的太監,居安而不思危,已恢復了在京的氣焰,渾非去年流離道路,求一飽而不可得,所望不敢過奢的境況。吳永意料到以後的麻煩不但會多亦不會小。

  ※ ※ ※

  本來定期回鑾的上諭一宣佈,人心原已大定,但朝廷內部有異見,各省疆吏亦有難處,因而慈禧太后的心又活動了。

  朝廷中,軍機大臣鹿傳霖首建幸陝之策,至今亦仍不以亟亟乎回鑾為然。因為他是同情舊黨的,提起剛毅、趙舒翹,言下之意,總覺得他們死得可惜。

  有時酒後大言,鹿傳霖說洋人如不肯就範,不妨再決雌雄。他的話誰也不會理他,但側面主張兩宮仍留西安,亦可以看出他始終有「固守關中,俟機東向出擊」那種兩千年前的兵略思想。

  在疆吏,主要的是怕期限太促,誤了差使。第一個近在咫尺,接替岑春煊而為陝西巡撫的升允,上折奏報:「天時炎熱,道路泥濘,請展緩行期。」

  其次是河南巡撫松壽上奏,說是今年夏天,積雨連旬,黃河大水氾濫,蹕路多被沖毀,靈寶、閿鄉一帶為古函穀道,深溝一線之路,山洪暴注,尤為危險,至今泥深數尺,步步阻滯。此外鞏縣的行宮,亦由於洛水漫溢,工程有所損失,刻正設法趕修之中。同時又說,七月間的「秋老虎」很厲害,聖母高年,不宜跋涉。因而建議,將回鑾之期改至中秋以後。

  這一次蹕路所經,橫貫河南全境,松壽的責任特重,他的話亦就格外有力量。不過展期啟駕,雖成定局,卻不便過早宣佈,怕影響了沿路整修橋道的工程,更怕引起無謂的揣測。而揣測終於不免。

  流言紛紛,說來亦有道理。一說,慈禧太后怕回京以後,各國會提出釀成拳禍的首要責任,促請歸政,所以不許皇帝回京。又一說,慈禧太后倒還坦然,是李蓮英怕她失權就會失勢,極力叢恿,暫留為佳。

  至於展期的次第,亦言之鑿鑿。說第一次改期在中秋以後,第二次改期在九月初三;第三次必以慈禧太后萬壽為藉口,改期十月半中旬,第四次則以時序入冬,不宜道路,改至明年春天,這樣一改再改,結果是遙遙無期。

  當然,這些流言,亦非全無根據。慈禧太后確有一個堅持不移的宗旨,洋兵不撤,決不回鑾。而各國的意見恰好相反,要等兩宮自西安啟鑾,方肯全撤。為此和約雖經定議,就為撤兵確期一節,所見相左,遲遲不能簽訂。

  ※ ※ ※

  費了好大的勁,拖到七月二十五終於在賢良寺訂了和約。李鴻章抱病出席,與慶王奕劻占大餐桌的一面,正對面是外交團領袖,西班牙公使葛絡幹,其餘德、奧、比、美、法、英、意、日、荷、俄十國公使,列坐三面。略一寒暄,由葛絡幹宣讀條約全文,共計十二款:第一、對德謝罪;第二、懲辦禍首;第三、對日謝罪;第四、於外國墳墓被掘處建碑;第五、禁止軍火運入中國;第六、賠款四億五千萬兩;第七、使館駐軍;第八、削平大沽炮臺;第九、各國於北京、山海關間駐軍;第十、張貼禁止仇外之上諭;第十一、修濬白河、黃浦江;第十二、改總理衙門為外務部。

  讀完法文本,再由中國方面的隨員宣讀中文本,然後由奕劻與李鴻章先畫押,是畫的幾十年不曾一用的「花押」。

  等各國公使依序簽署完成,慶王奕劻雖覺心情沉重,但亦不無仔肩一卸的輕鬆之感,只有李鴻章,心事反而愈重!公約雖成,俄約棘手。公約未成之際,俄約猶可暫時擱置,如今則推無可推,拖無可拖,而且預料格爾斯等人的催逼,會日甚一日。八十老翁,竟陷於內外交迫,擺脫不能,動彈不得的困境,想起來真如一場噩夢,而且是不醒的噩夢。

  回到賢良寺,上上下下,一片沉默。李鴻章整夜失眠,長籲短歎,令人酸鼻,可是沒有人敢勸他,也不知如何相勸?唯一敢在他面前發議論,談得失的張佩綸,從發了辭差的電報,就請假回江寧了。此外,只有一個於式枚,比較起來,能夠使李鴻章不至於因為肝火太旺而大發脾氣,所以大家公推他去伺機勸慰。

  於式枚長於文筆,拙於言詞,一清早見了李鴻章,只請個早安,竟別無話說。

  「慶邸怎麼交代?」李鴻章問道:「畫押一事,是否先發電報,請代奏?」

  「是的。已經發了,只說已畫了押,不及他語。」

  「你看,是不是應該將這次議約的苦衷,詳細奏報?」

  「看中堂的意思。」

  「我看一定要有此一奏。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,心事如潮,反不知從何說起,你倒擬個稿子來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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