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五九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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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安有兩個戲園,每日必到的第一號闊客,就是大阿哥溥儁。他不喜歡讀書,所好的是舞槍弄棒,馳馬逐獵,再有一項就是聽戲。每到午飯以後,戲園中只看到一個歪頭翹嘴,頭戴金邊氊帽,身穿青緞緊身皮袍,外罩棗紅巴圖魯褂子的精壯少年,由一群太監簇擁而來,那就是大阿哥。 大阿哥愛武戲,武戲中又愛短打戲,聽之不厭的是一出連環套。雖然不敢公然彩串,但每喜司鼓,「點子」當然下得不怎麼准,無非場面跟唱的湊合著他,敷衍完事。 有一天是載瀾與大阿哥叔侄倆,到城隍廟前的慶喜園去聽戲,溥儁一時技癢,又坐到「九龍口去」權充鼓佬,打的是一出《豔陽樓》,高登上場亮相,一個「四記頭」沒有能扣得准,台下有甘軍喝彩起哄。大阿哥臉上掛不住了! 這一下當然要出事,連載瀾在一起,跟甘軍打了一場群架,很吃了一點虧。鄧增不免吃驚,趕緊先去見榮祿,引咎自責。榮祿卻派大阿哥與載瀾的不是,很安慰了鄧增一番,說是不必理這回事,凡事有他作主。 果然,載瀾來告甘軍的狀時,反為榮祿數落了一頓。那叔侄倆一口氣不出,遷怒到戲園,跟岑春煊一說,將兩家戲園,一律封禁,園主鎖拿,四十板子一面枷,在城隍廟前示眾三天,方始釋回。沽名釣譽的岑春煊又出了一張佈告:「兩宮蒙塵,萬民塗炭,是君辱臣死之秋,上下共圖臥薪嚐膽,何事演戲行樂?況陝中旱災浩大,尤宜節省經費,一切飯店、酒樓均一律嚴禁。」 其時京師逃難的官員,陸續奔赴行在,各省京餉,亦紛紛解到西安,市面正將熱鬧之際,遭此打擊,頓形蕭條。於是戲園、酒肆的主持人集會商量,決定活動內務府大臣繼祿,轉求李蓮英,請他想法子開禁。 法子很簡單,能鼓動慈禧太后傳戲,自然就可以開禁。那知李蓮英稍微露點口風,便碰了個大釘子,「這是什麼年頭兒?」她說:「我那有心思聽戲?」 一計不成,又生二計,這次走的是岑春煊言聽計從的張鳴岐的路子,機會很好,久旱的關中,下了一場大雪,明年的收成有望,就有文章好做了。 這一次開禁的告示,措詞很冠冕:「天降瑞雪,預兆豐盈,理宜演戲酬神。所有園館一律弛禁,惟禁止滋鬧,如違重懲。」弛禁的那天,岑春煊還穿了行裝,帶著手捧大令的戈什哈親自到各戲館去巡視,打算抓到鬧事的人,就在戲園前面正法,藉以立威。 鬧事的人不曾遇見,卻遇見了一班宗室來消遣,岑春煊所出的告示中,雖有「本部院久已視官如寄,不知權貴為何如人」,但對真正有權的貴人,還是很巴結的,管李蓮英就叫「大叔」。此時見了一班宗室,想起該報慈禧太后的特達之知,正好把自己的主意提出來徵詢大家的意見。 「皇太后的萬壽快到了!」他說:「今天十月初六,只有四天,就是正日。天降瑞雪,也正好慶賀、慶賀。」 話還未完,只聽有人厲聲說道:「國家衰敗到此地步,最近聽說東陵都讓洋人給佔據了,不知道怎麼才對得起祖宗!這樣子還要做生日嗎?如果有人上奏,我非反對不可!」 敢於公然指責慈禧太后的,是宣宗的長孫載治之子溥侗,他是在未立大阿哥之前,有繼承皇位之望的「倫貝子」的胞弟,行五,都稱他「侗五爺」。 這位「侗五爺」別號「紅豆館主」,年紀雖輕,在宗室中很有名,多才多藝,尤精于顧曲,昆腔、亂彈,色色皆精。在大家的心目中是個不理世務的濁世佳公子,不道出言鋒利,如此耿直!對慈禧太后尚且不懼,此外複何所畏? 岑春煊自知惹不起他,改容相謝,就此不談這件「做生日」的不合時宜之舉了。 不過,戲園雖已弛禁,溥儁的興致已經大殺,因為十一月初一開議,第一件事就是談懲處禍首,而眾目所集,在於載漪。畢竟父子天性,而且休戚相關,所以形跡倒收斂了不少。 甘軍亦複如此,那是鄧增的約束之功。為此,榮祿頗為嘉獎。如今由於董福祥的要脅,榮祿格外籠絡鄧增,特為邀了他來,說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話,鄧增亦不斷為董福祥解釋,並致歉意。這一來,榮祿放心了,董福祥的那封信,自然也不必當它一回事了。 ※ ※ ※ 趙舒翹賜令自盡,業已畢命的消息到了京城,李鴻章立即分別照會各國公使,接著便單獨與日本交涉,索回啟秀、徐承煜二人。 交涉很順利。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一口應允照辦,約定第二天由刑部到日軍司令部提人。 這天晚上,日軍司令山口素臣設宴款待啟秀、徐承煜二人,接到邀請,徐承煜大為興奮,斷定將被釋放,所以日軍司令為他們設宴祝賀。 啟秀卻不是這麼樂觀,在筵席上一直默然無語。酒到一半,山口方令通事說明,中國政府已經決定將他們正法。徐承煜頓時顏色大變,極口呼冤,大罵洋人狼心狗肺。 啟秀卻很鎮靜,還勸徐承煜,應該痛悔前非。徐承煜那裡肯聽,整整鬧了一夜,但等天一亮,反而寂然無聲,已是神智昏迷,嚇得半死了。 到得十點鐘,刑部來提人。京中大小衙門,盡為聯軍所占,唯一交還的是刑部,因為百姓犯了罪,洋人不便代審,都要移送刑部懲辦。因此只有刑部尚書貴恒、侍郎景灃、胡燏芬最為忙碌,司官星散,提人也只好景灃帶著差役,親自辦理了。 兩乘沒頂的小轎,先抬到刑部大堂過堂,做完了照例的驗明正身的手續,原轎抬到菜市口。洋人聞風而至,不計其數,有的人還架著照相機,東一蓬火、西一蓬火地燒藥粉照明,將徐承煜的下場,紛紛攝入相機。 「天道好還!」大家有著相同的感慨,「徐承煜監斬袁昶、許景澄,是何等得意。誰想得到,曾幾何時,當時伺候『二忠』的劊子手會來伺候他?」 ※ ※ ※ 和議終於可望達成了。最主要的一條,賠償兵費的數額及年限,取得了協議,賠款四億五千萬兩,以金價計算,四十年清償,未償之款另加年息四厘。預計要到「光緒六十六年」方能償清。 這筆空前龐大的賠款中,俄國獨得一億三千多萬,占總額的百分之二十九。照威德自己的計算,俄國戰事上的損失,總共不過一億七千萬盧布,所得賠償,折合盧布達一億八千四百萬之巨,收支相抵,淨賺一千四百萬盧布,而劫掠所得,則更無法計算。因此,拉姆斯道夫在他國內洋洋得意地說:「我國這一次進兵東三省,是有史以來最夠本的戰爭。」 於是四月二十一下詔,和局已定,擇於七月十九回鑾。預定出潼關,經函穀,到開封,由彭德、磁州到保定,坐火車回京。 其時吳永亦正回西安,他是上年秋天,由於岑春煊的排擠,軍機處的不滿,被派了個赴兩湖催餉的差使,在武昌過的年,而且又續了弦。三月裡結束公事,料理西上之時,在荊門接到一個電報,催回行在。 一到照例宮門請安。第二天頭一起就召見,行禮既罷,慈禧太后仿佛如見遠歸的子侄一般,滿面春風地問起旅途中的一切。然後說道:「如今和局定了,回鑾的日子也有了,我想還是要你沿路照料,所以打電報把你催回來。」 「是!臣亦應該回行在來覆命了。」 「我前些日子才知道,原來岑春煊跟你不對,他們把你擠出去的。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:「你出去走一趟也好。如果你們兩個混在一起,不定鬧出什麼花樣來!」 「臣並不敢跟他鬧意見,只是岑春煊過於任性,實在叫人下不去。」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慈禧太后連連點頭,「岑春煊脾氣暴躁,我知道的。」 看樣子一時還談不完,而吳永吃過一次虧,已有戒心,奏對時間太久,遭軍機大臣的怪,所以抓住這個空隙,跪安而退。 回到寓所不久,慈禧太后派了太監來,頒賜親筆書畫摺扇一柄,銀子三千兩,袍褂衣料十二件,准吳永到內庫中,親自去挑選。接著,軍機處派人來通知「奉懿旨,吳永著仍伺候宮門差使。」 此時,湖廣總督張之洞,湖南巡撫俞廉之,在奏複吳永催餉辦理情形的摺子中,都有附片密保,吳永才堪大用。因此,兩宮定期正式召見。一起三個人,除了吳永以外,另外兩個是孫寶琦與徐世昌,出於慶王及袁世凱的密保。 吳永不知見過兩宮多少回,但這一次儀注不同,高坐在禦案後面,手中執著寫明召見人員履歷的「綠頭簽」的慈禧太后,俯視一本正經,行禮報名的吳永,自覺滑稽,忍俊不禁,幾乎笑出聲來。 等退了朝,慈禧太后忍不住向李蓮英笑道:「吳永今天也上了場,正式行起大禮來,真象唱戲似的!」 這話與「奉旨以道員記名簡放」的喜信,同時傳入吳永耳中。感激之餘,頗思報答,因而想起張之洞的一段話。 張之洞是這樣說的:「這一次的禍端,起于大阿哥,釀成如此的大變,而此人還留在深宮,備位儲貳,何以平天下之心?況且禍根不除,宵小生心,又會釀成意外事故。他一天在宮中,則中外耳目,都不安,於將來和議,會增加無數障礙。因此,如今之計,亟宜發遣出宮。如果等洋人指明要求,更失國體,何不及早自動為之。老兄回到行在,最好先把這番意思,密奏皇太后,不妨道明,是張之洞的主張。只看老兄有沒有這個膽量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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