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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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砒霜不比鴉片那樣方便,等弄來已晚上八點鐘了。岑春煊在窗外監視著等趙舒翹服了下去,約莫一頓飯的工夫,開始呻吟了。這是毒性發作的初步,岑春煊不必再看,仍回大廳坐等。 這時首府西安府知府胡延,得知巡撫至今不能覆命,亦不願接受趙家款待,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,趕緊派人備了食盒來「辦差」,岑春煊吃得一飽,問左右從人:「怎麼樣了?」 「還沒有咽氣,只說胸口難過,要人替他揉。」 「大概也快了!」胡延說道:「趙公身體太好,平時大家都羡慕,不想今天反受了身體好的累了。」 岑春煊不答他的話,看一看表說:「九點鐘!」 覆命的時限早就過了,岑春煊對趙家沒有決絕的處置,深表不滿。但以巡撫之尊,亦無法打什麼官腔,發什麼脾氣,因為趙家上下都不理他,人來人往皆以仇視的眼光相看,若不知趣,很可能會吃眼前虧,唯有忍著一口氣,耐心等待。 看到這種情形,胡延當然不願多作逗留,當他起身告辭時,岑春煊突然一把拉住他說:「胡老哥,你不忙走,我跟你商量件事。」 「是!」胡延無奈,站住腳說:「請大人吩咐!」 「趙家不知道在搗什麼鬼?」岑春煊放低了聲音說,「欽限是酉刻,如今過了四個鐘頭了,到十一點子時,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,覆命遲幾個鐘頭,猶有可說,遲一天,公事上就交代不過去了。這件事,你看怎麼辦?」 胡延心想,要人性命的事,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,免得一則造孽,二則結怨。因而很快地答說:「大人何不請幕友來商量?」 「來不及了!而且也不便張揚。」岑春煊說:「我拜託貴府,回去以後馬上找司獄問一問,有沒有什麼人死而無痕跡的好法子?問清楚了以後,趕緊派人來告訴我。」 「是!」胡延答說:「我派司獄來,請大人當面問他。」 「不!」岑春煊說:「你一定要問明白,如果他沒辦法,來亦無用。」 「是了!我讓司獄去問獄卒,問清楚了,讓他當面來回稟大人。」 「好!叫他穿便衣來。」 胡延答應著走了。而岑春煊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。 到了十點多鐘,在趙家門外看守的撫署親軍,領進來一個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,向岑春煊行了禮,說是胡延派來的,自報履歷:「西安府司獄燕金台,河南陝州人,監生出身。」 「胡知府跟你說了沒有?」 「說過了。」 「你有法子沒有?」岑春煊問。 「有是有個法子,不過只聽人這麼說,從來沒有試過也不知道靈不靈……」 「你不必表白!」岑春煊不耐煩地說:「我知道你沒有試過,你只說這是個什麼法子好了。」 「這個法子叫『開加官』……」 法子很簡單,一說就明白。燕金台的話剛完,自鳴鐘噹噹地敲了起來。 「十一點,是子時了!」岑春煊大聲吩咐:「到裡面去看一看!」 看了回來報告,趙舒翹依然未死,又哭又嚷,妻兒陪著淌眼淚,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了局? 「這可不能再拖了!把趙家管事的人,請一個出來。」 來接頭的仍是那位帳房。岑春煊這一次的話很容易說,但也很厲害,他說他雖奉旨監視趙舒翹自盡,但也僅止于趙舒翹咽氣之後看一看而已,決沒有逼人去死的道理。如今已交正月初八子時,無法再等,只有據實覆命,請他轉告趙家。 所謂「據實覆命」,無非奏報趙舒翹應死而不死,既然「賜令自盡」辦不到,那就只有「賜死」,換句話說,是由朝廷派人來殺趙舒翹!這不但是自取其辱,而且家屬亦可能因此而獲罪。趙家帳房識得其中的輕重,轉而請教岑春煊,如何才可以使趙舒翹畢命? 「沒法子!」岑春煊指著燕金台說:「西安府的司獄老爺在這裡,你自己跟他請教!」 岑春煊這一手很不漂亮,燕金台深為不悅,但礙著他的官大,只好公開了「開加官」的方法。趙家帳房回進去細說緣由,趙夫人垂淚點頭。可是,誰來動手,卻又成了極大難題。最適當的人選,自然是燕金台,可是他說什麼也不肯。最後還是趙舒翹的大兒子出來下跪,懇求「成全」,燕金台方始很勉強地答應下來。 到得上房,只見趙舒翹躺在床上,面如豬肝,輾轉反側地呻吟不止,只嚷「口渴」。趙夫人上前說道:「老爺,你忍一忍,馬上就會很舒服了。」 「啊!啊!」趙舒翹喘著氣說:「有什麼法子,快點!別讓我再受罪了!」 趙夫人點點頭,閃身避開,岑春煊使個催促的眼色,燕金台便將預備好的桑皮紙揭起一張,蓋在趙舒翹臉上,嘴裡早含著一口燒刀子,使勁一噴,噀出一陣細霧,桑皮紙受潮發軟,立即貼服在臉上。燕金台緊接著又蓋第二張,如法炮製。趙舒翹先還手足掙扎,用到第五張,人不動了,燕金台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。 室中沉寂如死,只聽得自鳴鐘「滴答、滴答」地好大的聲音。好不容易看鐘上長針移動了兩個字,燕金臺上前摸一摸趙舒翹的左胸,輕聲說道:「趙大人歸天了!」 就這一聲,趙家忍之已久的哭聲,一下爆發。岑春煊走上前去,細細檢視,那五張疊在一起,快已乾燥的桑皮紙,一揭而張,凹凸分明,猶如戲臺上「跳加官」的面具,這才明白「開加官」這個名稱的由來。 到第二天岑春煊進宮覆命時,才知道趙夫人也仰藥自殉了。 ※ ※ ※ 為了安撫起見,榮祿特為寫了一封親筆信,在宣達革職的同時,送交董福祥。信中無非細道朝廷的苦衷,說洋人欺逼太甚。朝廷不得不格外委屈,革他的職,是不得已而敷衍洋人。朝廷深知他忠勇性成,必當多方保全,希望他善撫舊部,待機而起,為國報仇雪恥。 但董福祥當然亦知道,這封信的作用,是希望他安分守己。年紀大了,錢也有了,光是七月二十一洋人破京之時,縱兵大掠,出彰儀門而西,就發了上百萬銀子的財,果然朝廷有保全之意,倒亦不妨閒居納福。就怕削兵權是要他腦袋的第一步,僅僅朝廷不願深究,未必能保平安,必得洋人有何嚴厲的要求,而朝廷抵死不從,才能安度餘年。 因此,他認為有表示態度的必要,尤其要讓榮祿心存顧忌。於是,召集幕友,幾番討論,寫成一封覆信,派專差遞到西安。 榮祿拆開信一看,上面寫的是:「祥負罪無狀,僅獲免官,手書慰問,感愧交並。然私懷無訴,不能不憤極仰天而痛哭也!祥辱隸麾旌,忝總戎任,軍事聽公指揮,固部將之分,亦敬公忠誠謀國;故竭駑力,排眾謗以效馳驅。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舉,七月二十日電命祥統所部入京師,實衛公也。拳民之變,屢奉鈞諭,複囑祥來京,命攻使館。祥以茲事重大,猶尚遲疑,以公驅策,敢不奉命。疊承面諭,圍攻使館不妨開炮;祥猶以殺使臣為疑;公謂戮力攘夷,禍福同之。祥一武夫,本無知識,恃公在上,故效犬馬之奔走耳。今公巍然執政,而祥被罪,竊大惑焉!夫祥之於公,力不可謂不盡矣;公行非常之事,祥犯義以從之;公撫拳民,祥因而用之;公欲攻使館,祥彌月血戰;今獨歸罪於祥,麾下士卒解散,鹹不甘心,多有議公反復者。祥惟知報國,已拚一死;而將士憤怨,恐不足以鎮之,不敢不告。」 看完這封信,榮祿將牙齒咬得格格地響,血脈僨張,通宵不能安枕。董福祥以侮蔑為要脅,說「圍攻使館,不妨開炮」,固是倒打一耙,瞪著眼說瞎話,而所謂「公行非常之事,祥犯義以從之」,竟是指他在戊戌政變時,有弑帝的企圖,這更是血口噴人! 最使他不服氣的,是最後那一段話,國事到此地步,董福祥竟然有叛亂之意,真恨不得面奏兩宮,即時降旨,將董福祥逮捕處死。可是,目前是辦不到的事,要出這口氣,只有俟諸異日了。 但董福祥的隱含要脅之辭,雖可不理,甘軍的動向卻不能不察。好的是,在這方面榮祿早已下了工夫。甘軍從董福祥回甘肅後,全軍即由固原提督鄧增所統率,此人籍隸廣東新會,十七歲從軍,輾轉投入左宗棠部下,西征之役,跟著左宗棠從福建到了西北,官階是三品的遊擊。 左宗棠西征,最講究兵器,而鄧增以善用炮知名,而專管開花炮隊,隸屬曾國藩「陪嫁」的劉松山一軍。劉松山陣亡,所部由他的侄子劉錦棠率領,鄧增在劉錦棠部下迭建大功,升為總兵,先駐伊犁,後調西寧,宦轍始終不離西北。 光緒二十一年夏天,回亂複起于青海,湟水上下游,自西寧至蘭州,皆為戾氣所籠罩,漢人被屠殺了十幾萬之多。其時董福祥以喀什噶爾提都,受命平亂,節制前敵諸軍,回亂至第二年秋天平服,董福祥加了一個太子少保的「宮銜」,又得了一個騎都尉的世職。鄧增本來拜過董福祥的門,此役中又特別出力,因而在「保案」中敘功居首,升為固原提督,同時亦成了董福祥的心腹大將。 為了洋人的抗議,以及劉坤一、張之洞的要求,一方面要逐董福祥遠離輦下,而一方面又以甘軍畢竟與雜湊成軍,未曾見過硬仗,一聞炮聲,不戰而潰的所謂「勤王義師」,不可同日而語,保護行在,未能全撤。因此,經過榮祿幕後的策劃折衝,董福祥將甘軍交與鄧增代領,自己隻身回甘。這一來,鄧增的身價大為提高,榮祿亦多方籠絡,已能通過鄧增,指揮甘軍。當然,甘軍在西安的軍紀不怎麼好,亦就曲子優容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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