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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七


  然而以巡撫衙門為行宮的慈禧太后,畢竟與軍機大臣作成了決定,趙舒翹不能免於一死,賜令自盡。英年同科,但不煩睿憂,從十二月二十五被看管那天起,就晝夜哭泣,反復不斷所說的一句話是:「慶王不該不替我分辯!」這樣到了年初一深夜,哭聲忽停,家人還忙著過年,沒工夫理他。到第二天一早,也就是行宮議罪未定之際,發現他已經氣絕了。

  自裁的方法聞所未聞,是以污泥塞口,氣閉而絕。

  年初三,已死未死禍首十一人均定死罪的上諭,終於發佈,而就在這一天,早就奉命監視莊王載勳自盡的戶部侍郎署理左都禦史葛寶華,一早到了蒲州。因為他是欽差的身分,所以到了載勳所住的「行台」,驛官照例放炮致敬。

  載勳還高臥未起,驚醒了罵人:「無緣無故放什麼炮?」

  「欽差葛大人到了!」聽差告訴他。

  「莫非是為我的事而來的?」載勳瞿然而起。

  聽差騙他,說是欽差過境,特來拜訪。見了面,照規矩先請聖安,然後敘話。載勳殷殷問起行在的情形,葛寶華略略敷衍了幾句,隨即起身告辭,轉往蒲州府衙門。

  蒲州知府惠格,首縣永濟知縣項則齡,早就在待命了。葛寶華已看好了一處地方,行台後面有座久無香火的古廟,下令在那裡作為載勳畢命之地。

  於是項則齡親自帶人到古廟去佈置,惠格則帶領親兵在行台周圍警戒彈壓。一切就緒,葛寶華到達古廟,派項則齡去傳載勳來聽宣上諭。

  載勳倒也很氣概,換上全套親王的公服,大踏步走了來,一見葛寶華,用手摸著頸後問道:「要我的腦袋?」

  葛寶華不答,只高聲喊道:「有旨!」

  聽得這一聲,載勳及在場的官員吏役,一齊下跪,靜聽欽差宣讀上諭。

  上諭是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所發:「已革莊親王載勳,縱容拳匪圍攻使館,擅出違約告示,又輕信匪言,枉殺多命,實屬愚暴冥頑,著賜令自盡。派署左都禦史葛寶華前往監視。」

  賜死亦是恩典,照例應該謝恩。不過,載勳卻想不起這套儀注了,站起身來,漲紅了臉說:「我早知必死。恐怕老佛爺亦活不長了!欽差,跟我家裡人還可以見個面吧?」

  一言未畢,廟門外哭聲震天,一個旗裝中年婦人,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,踉蹌奔來,這就是載勳的側福晉與他的獨子溥綱。

  母子倆撲進門檻,抱住載勳的腿,哭得越凶,載勳亦是淚流滿面,一把拉起溥綱,嗚咽著說道:「你總要報效國家,咱們大清朝的江山,萬萬不能送給洋人!」

  溥綱只是哀哀痛哭,也不知他聽進去了沒有?她那母親更是失了常度,撲倒在地打了個滾,便即昏厥。當然,這不會影響載勳的「終生大事」,一面有人抬走了他的側福晉,一面有人引著他到了後面的一間空屋。

  屋子是特意鎖上的,開鎖推門望進去,空宕宕地只有中間有張踏腳凳,上方由梁上垂下來簇新的一條白綢帶,顯得異常刺目。

  「王爺請!」葛寶華低著頭,擺一擺手,作個肅客的姿態。

  「欽差辦事真周到,真爽快!」載勳拱拱手說:「來生再見了!」

  ※ ※ ※

  毓賢本來發配新疆,走到蘭州,有朝旨追來,就地正法,派按察使何福堃監斬。藩司李廷蕭本是由山西調來的,此時署護陝甘總督的關防,心裡在想,監斬應該派他而竟派了何福堃,必是因為他在山西承毓賢之命殺了許多西洋教士之故,看起來遲早不免!於是,跟英年一樣,大年初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,是吞金屑自殺的。

  毓賢從起解之時,便已有病,聽說定了死罪,更是神智恍惚,奄奄一息,所以正月初四綁上法場,不似載勳那樣死得生氣勃勃。不過,一死之後,卻傳出兩副自挽的對聯,一副是:「臣死國,妻妾死臣,誰曰不宜?最堪悲老母九旬,嬌女七齡,耄稚難全,未免致傷慈孝治;我殺人,朝廷殺我,夫複何憾!所自愧奉君廿載,曆官三省,涓埃無補,空嗟有負聖明恩。」

  另一副是:「臣罪當誅,臣志無他!念小子生死光明,不似終沉三字獄;君恩我負,君憂誰解?願諸公轉旋補救,切須早慰兩宮心!」

  有人說,這兩副自挽聯,文字雖淺,但怨而不怒,其鳴也哀,不似毓賢的為人,而氣息僅屬之際,亦未必能從容構思,應該是幕友所捉刀。

  ※ ※ ※

  給洋人的照會,說得明明白白,正月初三降旨,初六處決。英年自盡,載勳賜死,毓賢處斬,都有電報到京,但趙舒翹卻無下文。

  初六那天,各國公使派人到賢良寺探問動靜的,絡繹不絕,李鴻章口頭上答覆:「遵旨處分,決無差錯。」而心裡卻是不怎麼寧帖,到得上燈時分,沉不住氣了,發了個電報到西安,催問究竟。

  電報到西安,已在深夜,值班軍機章京譯好了送到在「滿城」的榮祿公館。聽差接下,送入臥室,榮祿只問了一個事由,便即翻身向裡。他就在等這麼一個電報,因為他亦深知決不能失信於洋人,但慈禧太后猶有保全趙舒翹之意,不便固請。如今有了這一道趙舒翹的「催命符」,次日面奏,有詞可借,他可以睡得著了。

  於是第二天上午八點鐘,降旨賜趙舒翹自盡,派新任陝西巡撫岑春煊監視,限下午五點鐘覆命。

  岑春煊很機警,知道西安百姓對此事頗為不平,而趙舒翹在本鄉本土,親戚故舊很多,消息洩漏,一擁而至,即無麻煩,亦多紛擾。因而只帶幾名隨從,騎著馬到了趙家,進了大門,方始說破,是來宣旨。

  上諭是初三就下來的,趙舒翹早就知道了,原定初六懲辦,而又遲了一日,在他看,更是慈禧太后有意加恩,不與他人同樣辦理的確證。因此,跪著聽完上諭,趙舒翹問道:「還有後旨沒有?」

  「沒有!」

  「一定有的。」趙舒翹極有把握地說。

  岑春煊不便跟他爭,也不便逼得太緊,只說:「展公,奉旨酉刻覆命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!不到中午就有後旨了。」

  向來召見軍機,至遲上午十一點鐘,「承旨」、「述旨」,差不多皆已妥帖。如有特赦的「後旨」,一定也是交代軍機,「刀下留人」,遲不得半點,當然即時便有章京來送信,所以趙舒翹有那樣樂觀之語。

  岑春煊無話可說,只能在廳上坐等。趙家派了人到軍機處去打聽資訊,中午回報,軍機大臣已有兩位回府了,並無特赦的後旨。

  「老爺,」趙夫人淚眼汪汪地說,「洋人逼著不肯饒,太后也教沒法子!我們夫婦一場,一起死好了!一定再沒有什麼聖旨了。」

  趙舒翹只是皺著眉,一臉困惑的表情。見此光景,趙太太便取了一個金戒指,用剪刀剪成一絲一絲,拿個碟子盛了,另外倒一杯茶,一起捧到丈夫面前。

  趙舒翹緊閉著嘴不作聲,好半天才拈了一撮,用茶吞下肚去,往軟榻上一躺。這時室內雖只趙夫人一個人,室外卻已圍滿了子媳家人,一個個眼中噙淚,默默注視。趙舒翹先是瞑目如死,不久,哼了一聲,翻身坐了起來。

  「太太,」他說:「趁我還有一口氣,我交代交代後事。」

  於是子孫一齊入室,跪在地上,聽他的遺囑。趙舒翹的壯碩是有名的,又當悲憤之時,嗓音更大,從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說起,滔滔不絕。講了有個把鐘頭,親戚來了。親戚已經到得不少,岑春煊不放進來,及至越來越多,阻不勝阻,放進一個,其餘的接踵而至,很快地擠滿了上房。

  「這都是剛子良害我的!」趙舒翹向親友說道:「我的命送在他手裡,冤枉不冤枉?九十三歲的老娘,還要遭這麼一件慘事,我真是死不瞑目!」說罷放聲大哭。

  哭聲響得在大廳上的岑春煊都聽見了。先當是趙舒翹畢命,家人舉哀,趕緊往裡奔去,到得垂花門,才知道是趙舒翹自己的哭聲,中氣十足,怎麼樣也不能想像他是將死之人。

  看看覆命的時刻將到,岑春煊不免煩躁,將趙府上一個管事的帳房找了來,沉著臉說道:「這是拖不過去的事!到底怎麼樣,請你進去問一聲,如果不願遵旨,索性明說,我對上頭也好有個交代。」

  「不願遵旨」就是抗旨,這個罪名誰也擔不起。趙家帳房趕緊答說:「請岑大人不要誤會,決不敢不遵旨。不過,岑大人明鑒,這件事實在很為難,已經吞了金屑了,只為敝東翁體氣一向很強,一時還沒有發作。」

  「沒有發作是力量不夠!你們要另外想法子啊!」

  「另外想什麼法子呢?」

  「嘿!」岑春煊是啞然失笑的樣子,「一個人想活也許很難,要死還不容易嗎?大煙、砒霜,那樣不能致命?」

  「那,那就服大煙吧!」

  不知是分量不夠,還是趙舒翹的秉賦過人,竟能抵抗煙毒?吞下兩個煙泡,依然毫無影響。這時趙舒翹的母舅薛允升到了,見此光景,便向岑春煊說道:「雲翁,展如的情形你都看見了,罪非必死,情亦可矜,似乎也可以覆命了。」

  「覆命?」岑春煊大聲問說:「人還沒有死,我怎麼覆命?」

  薛允升默然。他原是一種含蓄的請托,希望岑春煊將趙舒翹吞金、服鴉片皆不能死的淒慘情形,據實奏聞,然後由朝廷據以跟洋人交涉,或許看在「人道」二字頭上,可望貸趙一死。誰知岑春煊毫不理會,答得這樣決絕,以薛允升的地位,就不能多說一句話了。

  「也罷!」薛允升站起身來對趙家的人說:「服砒吧!」說完,掉頭向外走去,不理岑春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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