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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六


  徐賡陛的筆下很來得,聞言拈筆,一揮而就,內容是托端方代為請一位奏劾李鴻章,道是和議數月,開議兩次,只為洋人要辦罪魁,而李鴻章壅于上聞,不以實情出奏,因循敷衍,不知和議成為何日。帝都蒙塵,宗廟不安,實有誤國之罪。

  這些話罵的是誰,慈禧太后當然明白,尤其是抬出宗廟這頂大帽子,更可以壓倒她。所以這封電報一發,李鴻章的心事解消了一半。

  到得第三天,西安尚無電旨,而十一國公使聯銜的照會,已經送到,除了照口頭上提出的辦法懲治禍首以外,並要求派員監視行刑。緊接著又有第二個照會,要求將徐用儀、許景澄、袁昶、聯元、立山等五大臣,開復原官,以示昭雪。

  這兩件照會,當然亦是即時電奏西安,而複電除了五大臣開復原官,可以曲從外,其餘一概不允。不知道徐賡陛的那條苦肉計,行而不效,還是尚未到見效的時候?而時不我待,灶王爺已經「上天」奏好事去了,「下界」卻猶未能「保平安」,李鴻章只好耐心等一兩天,再作道理。

  那條苦肉計似乎見效了。十二月二十五,西安有一道上諭,第三次懲治禍首,載勳賜死,載漪、載瀾發往新疆,永遠監禁,先行派員看管;毓賢即行正法;剛毅追奪原官;董福祥革職降調;英年、趙舒翹斬監候;徐桐、李秉衡革職,撤銷恤典。另外又有一道上諭:「啟秀、徐承煜即行革職,所犯罪名由奕劻、李鴻章即行奏明,從嚴懲辦。」

  慈禧太后讓步了,讓得不多,原意討價還價,尚有磋商的餘地。誰知各國的觀感,異常惡劣,認為第一、載漪、載瀾二人,已經說明白予以「假死罪」,而連這一點名義上的罪名都不肯承認,足見並無悔禍之意;第二、英年出過懸賞殺洋人的佈告,趙舒翹助剛毅縱容拳匪,是盡人皆知的事實,而定罪為「斬監候」,明明有貸其一死之意,對各國是一種欺騙。

  於是,英國公使薩道義派參贊面告李鴻章:「戴漪、載瀾改假死罪,已經從寬,如果中國政府仍舊庇護,禍將及身。」

  嚴重的警告以外,還有驚人的舉動,年三十上午德國公使穆默特訪李鴻章,一見面就說:「剛才我從瓦德西將軍那裡來,他已經下了命令,在中國新年的正月初五,親自帶隊出京。」

  李鴻章大驚失色,急急問道:「瓦帥帶隊到那裡?」

  「我知道。不過軍事機密,我不能洩露。」穆默又說:「明天各國公使會議,草擬你們第三次懲治禍首的照會。不過,會議是形式,實質上並無變化。前次照會所提出的要求,已由各國政府批准,不能再改的。」

  「何必如此?」李鴻章低聲下氣地說:「各國既然願意修好,何不稍微通融?」

  穆默笑笑不答,停了一下方說:「今天我來奉訪,是基於友誼;公事不便再談了。」

  見此光景,李鴻章只有一個要求可以提出:「穆公使,我立刻把你的意思,電奏西安。請你無論如何勸一勸瓦帥,暫時不必有所動作,等西安的複電到達,如果他不滿意,再定行止。可以不可以?」

  穆默剛走,法國及日本相繼派人來傳話,證實了瓦德西確已作了派軍出京的決定,及至赫德來報告同樣的消息時,李鴻章的幕友,已將電報擬妥,臨時又加上幾句,並標上「即到即轉,不准片刻延擱」的字樣,發了出去。

  「今天是庚子年最後一天。清朝開國到今兩百六十年,沒有比今年更慘的,今年這一年沒有比今天更慘的!我少年科甲,中年戎馬,晚年洋務,結果落得個象今天這樣仰面求人,想想真是心灰意懶,生趣索然!」李鴻章的聲音越說越低,最後淒然淚下,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回臥室,將房閉上了。

  「憂能傷人!」楊崇伊悄悄說道:「中堂一身關係很重,我們總得想個法子,讓他寬心才是。」

  「要寬心,只有西安回電,准如所請。」楊士驤憂形於色地,「我看還有得磨。」

  「不會!」徐賡陛極有把握地,「一定會准。」

  「萬一不准呢?」楊士驤問。

  「不准也得准!」徐賡陛說:「今天除夕,苦中作樂,醉他一醉,為中堂謀一夕之歡。」

  「慢來,慢來!次舟,你說不準也得准,這話作何解釋?」

  「今天不准,橫豎有一天准,到了時候,不管西安有沒有回電,准不准所請,回復各國,說是已有回電旨批准才是。」

  「那,那以後呢?」

  「嗐,莘伯!」徐賡陛不耐煩地說:「什麼叫『全權』?遇到這時候還無『權』求『全』,莫非真的等瓦德西帶隊出京時,死在他的馬前?」

  「透徹,透徹!」二楊異口同聲地說。

  事情等於已作了決定。為了行在不致受瓦德西的威脅,從權處置,並不算錯。事實上,徐賡陛料得很准,西安回電,果然准了。

  電旨一共兩道,第一道是答覆英國公使派參贊來轉達的意見,說是「英年、趙舒翹情罪較輕,是以加恩定擬,今來電稱該使語意決絕,為大局計,不得已只可賜死。」第二道電旨說:「朝廷已盡法懲辦禍首,而各國仍不滿意,要脅甚迫,現存諸人,即照前次照會辦理,實因宗社民生為重,當可止兵,不致再生枝節,茲定初三日降旨,初六日懲辦,惟英、趙已無生理,或通融賜死。啟、徐並索回自行正法。該親王等迅速密籌,或請美、日等國及赫德等轉圜,能否辦到,並商明已死諸人,不再追咎,即日電複。」

  「算是定局了!」楊士驤舒口氣說:「我馬上回中堂。」

  等李鴻章看完電報,幕僚建議,應該立刻托赫德去聯絡,將英年、趙舒翹由斬決改為賜死,以及啟秀、徐承煜自日本軍隊中要回來,這兩件事辦妥之後,即刻電複行在,了卻一件大事。

  「不必!」李鴻章說:「啟、徐二人正法的電旨到了再去要人,也還不遲,英、趙二人,洋人只是要他們死,怎麼死法,無關緊要,不必徵求同意。」

  「然則辦照會通知各國公使?」楊士驤問。

  「不必!先口頭通知,過兩天再辦照會。」李鴻章說:「趙展如是不是死得成,大成疑問。要擬個電報給榮仲華,放鬆不得一步!」

  ※ ※ ※

  李鴻章料事很准,要趙舒翹死,真是不大容易。

  首先,慈禧太后就不以為他有死罪,當十二月二十五第三次改定懲辦禍首罪名時,她就說過:「其實,趙舒翹並沒有附和拳匪,只是當初跟剛毅從涿州回來覆命的時候,不該以『不要緊』三個字搪塞我。」

  這話傳到趙舒翹耳中,大為欣慰,自度必可免死。及至朝命已下,定為斬監候的罪名,先交臬司看管,他還言笑自如,不以為意。他的家人亦很放心,因為有個極大的奧援在!

  這個奧援就是趙舒翹的母舅薛允升。此人是翁同譞的同年,刑部司官出身,由主事到郎中,歷時二十二年之久,官運是蹭蹬極了,但卻歷練成了一位律學名家。大概從清朝開國以來,刑部的書辦不但不敢欺侮司官,而且心悅誠服的,只有薛允升一個人。

  到了同治十二年,薛允升方始外放為江西饒州府,自此一帆風順,升道員、擢監司、署漕督,光緒六年內召為刑部侍郎,在禮、兵、工三部轉來轉去,轉到光緒十九年,終於升為刑部尚書。其後因為他的侄子薛濟勾結刑部司官,說合官司,連累乃叔,降三級調用,做了一年的宗人府府丞,告老回到西安。

  等趙舒翹一出事,刑部尚書開缺,就地取材,順理成章地召薛允升複起,補了他外甥的遺缺,而同時也就要辦外甥的罪。他說過一句話:「趙某人如果斬決,是無天理!」因此,趙家的親屬戚友,都認為薛允升一定會保住趙舒翹的一條命,而況依律本就沒有死法。

  無奈洋人的話,比聖旨還重要,李鴻章根據英國參贊所傳達的意見,急電西安。

  由軍機處傳出風聲之後,西安城內的士紳攘臂而起,做了一個「公稟」,具名的三百餘人之多。除夕黎明,送到軍機處,軍機章京不敢收受,僵持到中午,並無朝旨,以為不要緊了,方始各散。

  大年初一無事,初二召見軍機,為的是商議初三宣佈第四次懲辦禍首的上諭,從早晨六點鐘開始,到十一點鐘,猶無結論。

  其時西安城裡最熱鬧的鼓樓附近,已經人山人海,群情洶洶,有的要罷市,有的要劫法場,有的主張要脅,如果慈禧太后殺了趙舒翹,就請她回京城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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