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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三


  然後,瓦德西問起兩宮的消息,又問如何通電。李鴻章告訴他說:「由北京到上海,轉漢口到西安。」

  「貴國皇太后、皇帝,應該早日回京為宜。」

  「是的。貴國大皇帝,亦曾以此相勸。不過,」李鴻章答說:「皇上有點膽怯。」

  剛談到這裡,慶王奕劻也到了。他跟瓦德西是第一次見面,便由李鴻章引見。握手以後,慶王開口先說:「我想跟貴統帥締交,已有好些日子了。」

  瓦德西亦表示久已仰慕。接著慶王大談德國亨利親王訪華,相共遊宴的情形,適與李鴻章大談在德故人的用意相同,都是「套交情」。

  豈知瓦德西老練非凡,交情是交情,公事是公事,連李鴻章要求發一張與中國官軍聯絡,通過聯軍防區的護照,都不能同意。慶王與李鴻章此來,除了一張聯軍佔領區的地圖以外,一無所獲。

  李鴻章的煩惱猶不止此,他還懷著一個鬼胎。東三省的局勢,越來越糟,這個鬼胎已有掩藏不住之勢,一旦敗露,即令不至於成為張蔭桓第二,首領不保,但身敗名裂,是可以預見的。

  原來甲午戰後,朝中重臣及有權的督撫,都主聯俄拒日,於是光緒二十二年春天,李鴻章奉派以慶賀俄皇加冕專使的身分,帶著大批隨員與他的通洋文的長子李經方,到了彼得堡,簽下一份「中俄密約」。李鴻章此行,躊躇滿志,向人誇耀:「從此至少可保二十年無事!」

  這份「可保二十年無事」——二十年之內,不怕日本侵略的「中俄密約」,一共六條,主旨是兩國共同防日,而條件是「當開戰時,如遇緊要之時,中國所有口岸,均准俄國兵船駛入」。這猶在其次,最主要的一款是准俄國在黑龍江、吉林接造鐵路,以達符拉迪沃斯托克。密約中又記明,這條鐵路由設在上海的華俄道勝銀行承辦經理。

  這條鐵路,後來定名為中東鐵路,由華俄道勝銀行出面建造。其中特為撥出一筆經費,總數三百萬盧布,約合一百五十萬美元,準備分三次致送李鴻章。第一筆一百萬盧布,是在光緒二十三年春天,由華俄道勝銀行總辦吳克托穆王爵,在北京當面交給李鴻章的。

  到了這年冬天,俄國因為德國佔領膠州,便出兵佔領了旅順、大連。交涉結果,俄國非強租旅大不可。這個交涉中國方面是由李鴻章與張蔭桓所承辦,俄國方面,仍為一直主持對華交涉、與李鴻章關係極其密切的財政大臣威德所經手。為了怕夜長夢多,希望早日簽約,威德指定駐華代辦巴布羅夫,向李、張二人各致一份重禮,總值七十五萬盧布。

  這一次義和團之亂,俄國除了一面派兵在大沽口登陸,參加聯軍以外,一面藉口東三省亦有義和團,派兵入侵,八月初六攻佔黑龍江省城,將軍壽山服毒自殺。八月二十九侵入吉林省城,將軍長順,束手降敵。這已經使得李鴻章深感不安了,而最糟糕的是,閏八月初八,俄軍攻入瀋陽以後,盛京將軍增祺在李鴻章與瓦德西相晤的四天之前,簽訂了一份以俄文為准的「奉天交地暫約」,一共九款。如照此約實行,奉天等於成了俄國的屬地。消息傳到北京,李鴻章心驚肉跳,當夜就病倒了。

  西安行在,自亦放不過增祺,電旨嚴斥「著即革職,飭令回京」,下一步當然是「廢暫約」的交涉,為李鴻章更添一大棘手之事。

  在這時候,華俄道勝銀行的總辦,吳克托穆王爵,悄悄到了北京,住在賢良寺,作為李鴻章的上賓。看起來,這是為他增加了聲勢,其實,來得很不是時候。

  原來李鴻章對外辦交涉,最怕的一件事就是「合而謀我」,所以未入京以前,就已決定了策略,務必拆散各國,以便於個別操縱。當然,這非從俄國方面下手不可,在上海就曾與吳克托穆商量過,因而他一到京,便有俄國首先撤兵之舉,俄國的公使古爾斯,並曾一度離京,作為對李鴻章的聲援。可是,各國並不想步俄國的後塵,也看出李鴻章所耍的一套把戲,猜疑日深,反成隔閡。

  如今吳克托穆潛居賢良寺,並引起各國之忌。載漪等人闖的大禍,牽涉十一國之多,派兵的亦有八國,儘管俄國異調獨彈,步驟不一,而影響極微,該提的條件,還是照提不誤。

  開議的主要條件,還是在懲凶。這一次提出來兩個人,一個在朝廷無所顧惜,一個卻不能不有所顧忌。

  無所顧惜的毓賢,有所顧忌的董福祥。手握重兵的悍將,逼急了變生肘腋,真可有覆國之禍。因此,西安行在從慈禧太后到剛抵達的榮祿無不憂心忡忡。

  不但李鴻章與奕劻,根據各國公使的意見,電奏朝廷,認董福祥是主要的禍首,而且隱約諫勸,不可容榮祿袒護其人,而且劉坤一、張之洞亦一再有電報到西安,說是英法外交官先後表示,毓賢、董福祥必置諸重典。如果董福祥一時不能嚴懲,務必設法奪去他的兵權,攆得遠遠地,方能釋各國之疑。

  正當朝廷疑難焦憂之際,李鴻章又有奏報,說各國已「另備哀的美敦照書,禍將莫測」。同時又密電榮祿,說京中謠言,劉坤一、張之洞將被撤任,倘有此舉,將引起各國極大的反感,和議根本無望。

  於是在榮祿主持之下,發了兩道密電:一道是闢謠,亦即等於提供保證,劉、張二人,決不會調動,另外一道,說是「毓賢將置重典」,不過「懿親不得加刑」,是拿毓賢來換載漪等人的命。至於董福祥,當然只有緩緩圖之。

  過了慈禧太后的萬壽,終於下了一道上諭:「甘肅提督董福祥,從前在本省辦理回務,曆著戰功,自調來京後,不諳中外情形,於朝廷講信修睦之道,未能仰體,遇事致多鹵莽。本應予以嚴懲,姑念甘肅地方緊要,該提督人地尚屬相宜,著從寬革職留任。其所部各軍,現已裁撤五千五百人,仍著帶領親軍數營,剋日馳回甘肅,扼要設防,以觀後效。」

  這樣處置董福祥,對各國公使總算有了交代。同時和約的草案大綱,亦由各國磋商定案,通知奕劻、李鴻章兩位全權大臣準備開議,附帶有一番聲明。

  聲明中說,各國明知條款苛刻,但亦是中國政府咎由自取。將來條款送到中國政府,不可有一字之駁。如果願意接受,則自奉旨之日起,戰事即算結束,軍費的賠償,亦以此日為止截之期而結算。否則,各國聯軍基於軍事上的考慮,有所行動,後果十分嚴重。

  這自然是恫嚇,但不受就不能開議。所以奕劻、李鴻章密電行在備案。定於十一月初一在西班牙公使館開議。

  事先,西班牙公使有一個照會,以「廨宇狹隘,座位無多」為理由,限制中國方面的「來賓」,不得超過十個人。兩全權大臣及英、法、德、日、俄五名翻譯以外,另外只能帶三個隨員。奕劻與李鴻章商量,決定只帶兩個人,一個是陳夔龍,一個戶部侍郎那桐。

  到了那一天,賢良寺傳出活來,李鴻章病勢加重,不能出席和議。延期勢不可能,只好由奕劻帶著陳夔龍、那桐赴會。賓主相向一揖,亦無寒暄,隨即由西班牙公使葛絡幹,朗誦和約大綱,一共是十二條:

  一、戕害德使一事,由中國派親王專使,往德謝罪,並於被害處,樹立銘碑。

  二、嚴懲禍首,其戕害淩虐各國人民之城鎮,五年內停止科考。

  三、戕害日本書記生事,須用優榮之典,以謝日本政府。

  四、於汙瀆發掘各國人民墳墓之處,建立碣碑。

  五、軍火及專為製造軍火之材料,不准運入中國。

  六、賠補外人及為外人執事之華人身家財產所受損失。

  七、各國駐兵護衛使館。

  八、北京至海邊須留出暢行通道。大沽炮臺,一律削平。

  九、由各國駐兵留守通道。

  十、張貼永禁軍民人等仇視各國之諭旨。

  十一、修改通商行船各約。

  十二、改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及各國公使覲見禮節。

  念完將檔交給慶王奕劻。念的是法語,檔亦是法文,奕劻不知道內容是什麼,只這樣答說:「今日承各公使面交和約一件。我立刻會電達西安行在,等奉到電旨,立即知照。」

  說完,將文件隨手交給陳夔龍,然後拱拱手告辭。

  十一國公使只是站起身來,便算答禮,賓客辭出,連送都不送一送。奕劻的臉色當然就很難看了。

  「你看,端王迷信拳匪,闖這麼一場大禍!」

  陳夔龍知道慶王有受辱之感,心想:這也未免太看不開,想不透了!城下之盟,受辱理所當然,如果受辱而不能負重,則為兩失。應該勸勸他,不必生此閒氣,養養精神在會議桌上極力一爭,才是正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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