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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二


  見此光景,李鴻章知道回鑾一事,不必再談,可是懲處禍首,卻必須做到。所以在天津發了一道電奏:「請致謝俄國,優恤德使,懲處禍首,冀早開議停戰。」

  於是閏八月初二,太原發了三道上諭,兩道明發,一道是:「德國駐京使臣克林德前被兵戕害,業經降旨,深為惋惜。因思該臣駐華以來,辦理一切交涉事宜,和平妥協,朕追念之餘,倍更軫悼。著賜祭一壇,派大學士昆岡,即日前往奠醊。靈柩回國時,並著南北洋大臣,妥為照料。抵本國時,著再賜祭一壇,派戶部右侍郎呂海寰前往奠醊。用示朕篤念邦交,惋惜不忘之至意。」

  另一道便是中外矚目的「懲處禍首」。說中外開釁,變出非常,實非朝廷本意。致禍之由,「皆因諸王大臣等,縱庇拳匪,啟釁友邦,以致貽憂宗社,乘輿播遷。朕固不能不引咎自責,而諸王大臣亦亟應分別重輕,加以懲處。」

  被處的一共九個人。領頭的是莊親王載勳,其次是怡親王溥靜、貝勒載瀅、載濂,這四個作一起,「均著革去爵職。」

  下來是端郡王載漪,特加「從寬」字樣,處分一共三項:

  撤去一切差使、交宗人府嚴加議處、停俸。

  再輕一等的是輔國公載瀾、都察院左都禦史英年:「均著交該衙門嚴加議處。」最後是剛毅與趙舒翹,交吏部議處。

  另外一道廷寄,專為答覆李鴻章:「所奏各節,本日均已照辦,分別降旨。該大學士接奉此旨,著即日進京開議,勿再遲延。」可是李鴻章仍然逗留在天津,主要的是聯軍統帥瓦德西,即將抵達,李鴻章在德國跟他見過,雖無深交,總有見面之情,所以在天津等候著,想先盡一盡地主之誼。

  其次,李鴻章決定在天津接直隸總督的任,先將兵權抓在手裡再說。

  瓦德西是閏八月初四到天津的。這位六十八歲的老將,是個尚未結婚的老光棍,當過德國的總參謀長,具備做首相的資格,而且跟李鴻章一樣,也是伯爵。地位相等,且為八國聯軍的統帥,當然決不可能先去拜訪李鴻章,而李鴻章為了維持個人的威望,亦不便自己登門求教。因此,只是側面設法,托人暗示瓦德西,邀李鴻章一晤。誰知瓦德西個性嚴峻,而且東來之前,曾奉有德皇的命令,須以嚴厲態度對待中國政府,因而置之不理。

  看看事已無望,李鴻章只好打點進京。閏八月十八到了京裡,以賢良寺為公館,跟慶王見過面,隨即傳見總稅務司赫德,由他陪著,遍訪各國公使。回到行轅,隨即發了一個電報,請將招致大亂的諸王大臣,從嚴治罪,不可隨往行在。電奏中明白指出,這是各國公使一致的意見,倘不見聽,不獨和議難開,聯軍亦有西犯的可能。

  其時兩宮行駕,已過山西聞喜,將抵臨晉。隨扈的軍機大臣中,剛毅自知是罪魁禍首,憂悔交加,複以旅途勞頓,已染病在身。前幾天接到京裡的電報,說各國公使對原在保定,奉派參與和議的榮祿,因為圍攻使館的武衛軍就是他的部下,所以表示「不予接待保護」,等於拒絕他進京。待榮祿尚且如此,對禍首之恨之切骨,可想而知,以致病情添了幾分。

  如今李鴻章的電報,成了剛毅的催命符,在聞喜病勢陡然加重。王文韶奏明慈禧太后,准他折回太原養病,但到得曲沃的候鳥鎮,已經不能再上路了,延到閏八月二十五,一命嗚呼。

  就在這一天,兩宮渡過風陵渡,進了潼關。慈禧太后將莊王載勳留在河東蒲州,端王載漪留在潼關,不准隨往西安。同時電知奕劻及李鴻章,對肇禍王大臣應如何加重處分,不妨密擬具奏,以憑定奪。

  也就是在這一天,保定為法英德意聯軍所佔領,設立聯軍公所,組織軍法處,逮捕了藩司廷雍、臬司沈家本、城守尉奎恒、參將王占魁,還有一個為張德成辦過糧台的候補道譚文煥,審問七月初一,英美教士十五人在保定被屠殺一案。

  不但保定失守,官員被捕,而且聯軍有進窺山西的模樣。已經到達西安的慈禧太后,知道重懲禍首一事,如果不能有比較明快的處置,麻煩將會層出不窮。果然,九月十八日得報,廷雍、奎恒、王占魁,已由瓦德西批准槍決,譚文煥移解天津,梟首示眾六天,沈家本則猶被拘禁在本衙門派兵看守。這已覺膽戰心驚,第二天李鴻章來了一個電報,就更可怕了。

  原來在義和團最猖獗時,以前好些客死中土的有名教士,如利瑪竇、南懷仁、湯若望的墳墓,都被盜毀,瓦德西為了報復,更為了威脅,特為派兵到易州,將有不利於西陵的舉動。

  世宗泰陵、仁宗昌陵、宣宗慕陵在易州的永寧山,總名西陵。這樣處置的作用,是在向西安行在,提出嚴重警告,如果慈禧太后還想庇護懿親,雍正、嘉慶、道光三帝,就可能有身後的慘禍。

  慈禧太后再有擔當,也承受不起這個「不自殞滅,禍延祖宗」的罪名。而且,洋人既能擾易州的西陵,就能擾遵化昌瑞山的東陵,那一來就更嚴重了!世祖孝陵、聖祖景陵、高宗裕陵、文宗定陵、穆宗惠陵之外,自己的已花了上千萬銀子修建的萬年吉壤,亦在定陵之東的普陀峪,若為洋人侵擾,壞了風水,是件死不瞑目的事。

  因此,慈禧太后一面急電奕劻、李鴻章,向「德國在京使臣,切實詰問」,一面不能不考慮加重禍首的處分。及至李鴻章的「洋兵趨向進止,均由德瓦帥調遣,瓦德西擅居儀鑾殿,堅不接晤,無從共商」的複奏一到,隨即便有一道「肇禍諸臣,前經降旨,分別懲處。現在京畿一帶,拳匪尚未淨盡,以致地方糜爛,生民塗炭,思之實堪痛恨,若不嚴加懲治,無以服天下之心,而釋友邦之憾」的上諭發佈。

  這第二次懲處禍首,首當其衝的是載漪,與載勳同科,革爵,暫交宗人府圈禁,俟軍務平定後,再行發往盛京,永遠圈禁。怡親王溥靜及老恭王的次子貝勒載瀅,亦交宗人府圈禁,載漪的胞兄載濂,著令「閉門思過」,是軟禁在家。

  相形之下,載瀾就便宜得多了,處分是「停公俸,降一級調用」。這因為他在八月初被派為御前大臣,軍機既不能不賣個情面,慈禧太后亦覺得他還有可供驅遣之處,特意加恩。

  至於親貴之外,英年的處分最輕,降二級調用;毓賢的處分最重,「發往極邊,充當苦差,永不釋回」,因為他「在山西巡撫任內縱容拳匪,戕害教士教民,任性妄為」之故。本來,剛毅的罪名最重,但以病故,免其置議,趙舒翹倒是頗得慈禧太后諒解的,落得一個「革職留任」的處分,仍舊當他的軍機大臣。

  上諭最後,還有一段聲明,慈禧太后借皇帝的口說:「此事始末,惟朕深知,即如怡親王溥靜,貝勒載濂、載瀅,中外諸臣迭次參奏,均未指出,即出使各國大臣電奏,亦從未提及,朕仍據實一體懲辦,可見朕于諸臣處分輕重,一秉大公,毫無偏袒,當亦海內外所共諒也。」

  這話是說給洋人聽的,特別是希望瓦德西能聽得進去。但是,慈禧太后是失望了!

  ※ ※ ※

  李鴻章終於跟瓦德西見了面。他在電奏中所說的「堅不接晤」,並非事實,事實是李鴻章希望跟瓦德西在宮外見面,而瓦德西則堅持在儀鑾殿相會不可。

  看看無法堅持,李鴻章只得委屈,以期打開僵局。事先以書面聯絡,約定九月二十四會晤,到了那天清晨,李鴻章由副都統蔭昌陪同,坐轎到了西苑門。由此到太液池西、紫光閣南,作為慈禧太后寢宮的儀鑾殿,還有好長一段路,而李鴻章堅持下轎步行,從人紛紛相勸,置之不顧,他說:「縱或乘輿在外,體制不可不顧。」

  走到儀鑾殿,花了將近三刻鐘,氣喘吁吁,面無人色。不過,瓦德西倒很客氣,儀隊從東向的寶光門擺起,一直排到南向的景福門,瓦德西在來薰門外迎接,進了門,就是儀鑾殿,延入東面的多福齋見禮。

  他們是在德國京城的舊識,透過蔭昌的翻譯,有長長一段的寒暄,李鴻章問到有「鐵血宰相」之稱的俾斯麥,德皇與皇后,倫洛熙王爵,現任的首相褒洛夫伯爵,以及瓦德西的老師,德國名將毛奇的後人。然後又問瓦德西本人及他的僚屬,最後的話題一轉,問起聯軍的動向。

  「我聽說聯軍打算開到張家口?」李鴻章問。

  「不!」瓦德西答說:「不過長城為止。聽說那裡有許多中國軍隊。」

  「如果有,也只是為了彈壓地方。」

  「保定府亦有許多中國官軍。不幸地,這些軍隊並不剿除拳匪。」

  「可是,」李鴻章針鋒相對地答說:「亦並不與西洋人為難。」

  「中國官軍沒有紀律的很多,北方的民眾都不能原諒他們。」

  「我想,這是道路流言,並不確實。」

  「如果貴大臣能夠擔保,中國官軍不與聯軍衝突,我一定不會再派兵到各處。」

  李鴻章乘機說道:「聯軍現在究竟佔據了那些地方,我還不知道。」

  這意思是說,必須先知道聯軍所占的地方,才可以約束官兵注意避免衝突。瓦德西當即表示,願意送李鴻章一張記明聯軍屯駐地點的地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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