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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四


  念頭還不曾轉完,慶王又發話了:「我為國受辱,無話可說。你們倆趕緊回賢良寺,跟李中堂去報告,會銜的電奏,今天一定要發出。電稿不必送給我看了,發電以後,抄個稿子給我好了。」

  陳夔龍答應著,目送慶王上了轎,回頭去找那桐,一見不覺吃驚!那桐面色發青,身子顫抖,頗有支援不住的樣子。

  「琴軒!」他問:「你怎麼了?」

  原來西班牙公使館中,生得極旺的火爐,洋人本來穿得少,室內又照例卸去厚呢外套,爐火雖旺不礙。那桐穿的是大毛出鋒的袍子,外罩貂褂,禮節所關,不能脫卸,以致為爐火逼得汗出如漿,出來朔風撲面,毛孔一閉,就此受病,已是寒熱大作了。

  陳夔龍無奈,只能派人將那桐送回家,一個人到賢良寺去辦事。接待的是他的會試同年,以道員而在李鴻章幕府的楊士驤。

  「中堂不能見客。」

  「那怎麼辦?」陳夔龍叫著楊士驤的別號說:「蓮府,勞你駕,把和約大綱送進去,讓中堂先過一過目,再請示方略。」

  「中堂這時候沉沉昏睡,就叫醒了,也未見得能看得下去。依我說,不如請你先擬個電稿,呈中堂閱定即發,來得便捷。」

  「茲事體大!」陳夔龍大感躊躇,「沒有中堂的指示,我實在不便擅擬。」

  「事機迅急,間不容髮,這個電報,今天不辦,萬難推到明天。老年兄,試問你不敢擬,還有誰敢擬?來,來,馬上動手吧!」

  楊士驤親自為他照料筆硯,鋪紙磨墨,硬捺著他在書桌前面坐下,陳夔龍握筆在手,久久不能著一字。

  其實,李鴻章之不願陪奕劻一起到西班牙公使館,以及此刻之不願見陳夔龍,都是有意做作,為的是和議成後,必受清議攻擊,甚至朝廷過河拔橋,反而有所追究,那時便好以病勢正劇,思慮難免不周,作個卸責的餘地。此時見陳夔龍挑不下這副千斤重擔,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了。

  於是李鴻章命他的幼子李經邁出來說:「家君昨天說過,這一次的奏件,要用重筆。」

  陳夔龍的疑難立解。不用重筆,不能邀得慈禧太后的准許,便即笑道:「用重筆,只好請出宗廟社稷,才能壓倒一切!」

  於是,陳夔龍以「西安軍機處」開頭,先敘奕劻與十一國公使會晤的經過,次錄和約大綱華文全文十二款,最後一款有「以上各款若非中國國家允從,並適各國之意,各本大臣難許有撤退京畿一帶駐紮兵隊之望」的話,所以秦請允准和約大綱,就從這段話上發端,「請出宗廟社稷」,說是:「臣等查條款末段所稱,詞意決絕,不容辯論。宗社陵寢,均在他人掌握,稍一置詞,即將決裂,存亡之機,間不容髮,惟有籲懇皇太后、皇上上念宗社,下念臣民,迅速乾斷,電示遵行,不勝迫切待命之至。」

  果然,複電是「敬念宗廟社稷,關係至重,不得不委曲求全」,不過其中利害輕重,仍責望奕劻、李鴻章「設法婉商磋磨,尚冀稍資補救」。看語氣是完全照準了。

  誰知西安將和約大綱十二條分電重要督撫以後,張之洞接二連三提出意見,首先指出第五款內「製造軍火之材料」,不准運入中國,則永無禦侮之具,各省的製造局及槍炮局亦必無事可辦,均須停閉,所以這一句必須刪去。

  第二個電報是對第七、八、九三款有異議,認為大沽撤炮臺,使館駐護兵,津沽設兵卡,則「使館永遠安寧,而中國變成門戶之防全撤,不容自衛,是朝廷永遠危險,似欠平允。」須兩全權大臣,「于此節務商善法」。

  再有一個電報,說條款前言內「京師各使館被官兵與義和團匪勾通,遵奉內廷諭旨,圍困攻擊」這段話中的「遵奉內廷諭旨」六字,句中有眼,用意難測,必須刪去,此事「萬分緊要」。

  緊接著又來了第四個電報,說第二款內,「日後指出,一律嚴懲等語,日後二字,甚屬不妥。以前所指之人,朝廷已分別重輕辦理,若不劃清界限,後患無窮」,應將此二字刪去。

  這四個電報中的建議,朝廷無不照轉兩全權大臣。尤其是「遵奉朝廷諭旨」,很明顯地是為了保護慈禧太后,替她卸載縱容義和團的責任,朝廷更為認真,責成奕劻、李鴻章「據此力為辯論,總以刪除為妥!」

  在李鴻章看,這都是吹毛求疵。而外人不體諒當事者處境的艱難,只為了討好慈禧太后,大放厥詞,形成掣肘,可惡之至!

  因此,病起的李鴻章,親自口授複奏,將張之洞痛駁了一頓。幕府中錄稿呈閱,李鴻章的餘怒不已,提筆加了幾句:「不料張督在外多年,稍有閱歷,仍是二十年前在京書生之習。蓋局外論事易也!」二十年前就是光緒六年庚辰,這一年慈禧太后為了守午門的護軍打了送食物到醇王府的太監,鬧出軒然大波,病中的慈禧太后,非殺護軍不可,後來是「翰林四諫」之一的陳寶箴主稿,與張之洞聯名奏諫,居然為慈禧太后所嘉納。張之洞亦由此得承簾卷,而有今日。

  所以李鴻章親筆所添的這幾句話,不止于渺視後生之意,亦是在諷刺張之洞只善於以文字逢迎。當然,「局外論事易」五個字,亦隱隱然有指責朝廷苛求的意味在內。

  ※ ※ ※

  儘管朝廷常有嚴旨,督促盡力補救,但和約大綱既經允准,則和局必不致決裂,是李鴻章有把握的事。而各國公使鑒於中國政府已有初步的誠意表現,敵視的態度亦大見緩和,賢良寺漸漸熱鬧,有李鴻章當日在京,經常與外賓酬酢往還的盛況了。

  這天兩國公使同時相訪。一個是日本新任駐華公使小村壽太郎,一個是義大利公使薩爾瓦葛。遇到這種情形,要分交情深淺,交情淺的比較客氣,應該先見。小村壽太郎在甲午年間曾署理公使,與李鴻章是舊識,但這一次重新使華,還是頭一回來拜訪,似乎又不能不先見,但薩爾瓦葛是預先約好了的,如果先見日使,於理不合。左右為難之下,只有一法處置,同時接見。

  兩國公使都是有所為而來的,但有事只可密談,當著另一國的公使,彼此皆有顧忌,便只好談些不著邊際的外交詞令了。

  不過,利害相同,立場一致的事,還是可以談的。十二條和約大綱中,牽涉到實際利益的幾款,各有各的想法,而嚴懲禍首這一款,眾議僉同,因而成了此時的話題。

  「各國的意見,禍首的前三名是:載漪、董福祥、載勳。」薩爾瓦葛以一種困惑的神情說,「何以中國政府對這三個人,不下令處死?實在不能瞭解其中的道理。」

  「懿親是不處死的。」李鴻章答說:「這在各君主國家亦不乏先例。」

  「那麼,董福祥呢?」

  李鴻章笑笑答說:「小村先生對於中國的情形比較瞭解,想來同情中國政府的處境。能不能為中國政府作個解釋?」

  「我剛到中國,對於義和團鬧事,演變成這樣嚴重的大禍,究竟原因何在,還未深入研究。至於董福祥,我對他略有所知。」小村壽太郎直接以英語向薩爾瓦葛說:「此人是個土匪將軍。在中國西北一帶,有相當的號召力,現在他手裡還握有重兵,如果壓力太大,他會起兵作亂。我以為各國對這一點,應該體諒中國政府的苦衷,不必過於堅持。」

  「這一層苦衷,當然可以諒解。不過,中國政府的藉口似乎太多。」薩爾瓦葛緊接著問李鴻章:「我想問一個人。徐侍郎,亦就是現在為日本軍隊所拘禁的徐侍郎,為人如何?」

  「此人不好!」李鴻章脫口相答。

  為什麼不好呢?李鴻章有解釋:七月初三殺許景澄、袁昶,是他監斬,七月十七殺徐用儀,也是他監斬。最可惡的是,徐承煜還曾逼他父親自盡,這樣的人,在中國稱之為「梟獍」。

  「還有一位,」小村壽太郎問說:「與徐侍郎一起被拘禁的啟尚書,為人如何?」

  「他是大學士徐桐的門生,很得老師的賞識。為人如何,可想而知。不過,」李鴻章說了句公道話:「此人的私德還不差。」

  就因為這一句話,啟秀得以暫脫縲絏。原來他以老母病歿,曾向日軍司令山口素臣請假十日治喪,未獲允准。這件事是小村所知道的,此刻聽了李鴻章的話,回去便通知山口,不妨准啟秀的假。

  十日期滿,啟秀自行報到,言而有信,為日軍另眼相看了。見此光景,徐承煜援例以為父治喪為名,請假十日。山口因為從小村口中已得知徐承煜是「梟獍」,斷然拒絕,不管他如何「據理力爭」,始終不考慮他的請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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