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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一


  等廷寄辦妥,慈禧太后將載瀾找了來,有話交代:「你跟奕劻說,要他吃這一趟辛苦,也是沒法子的事!他兩個女孩子跟在我身邊很好,他不必惦念,京裡現在還很亂,你把載振接了來,也省得他不放心!」

  「是!」載瀾答說:「奴才一定把載振接了來。」

  載振是慶王的長子。慈禧太后此舉,表面是體恤慶王,其實是防著他會出賣她,所以把載振帶在身邊,作為人質。

  慶王當然懂得其中的作用,冷笑一聲說道:「哼!這位老太太,還跟我耍這種手腕!何苦?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,慶叔!」載瀾的神色,極其鄭重:「洋人如果有什麼要懲凶的話,你可千萬不能鬆口!」

  「你放心好了!我到京裡,只管維持市面,議和的事,等李少荃到京再談。」

  因此,慶王一進京,會同留京八大臣,在北城廣化寺見面時,開宗明義地表示:「談和等全權李大臣來,目前先談安定人心。」

  「是!」說得一口極好的中國話的赫德答說:「凡是能夠為百姓效勞的,鷺賓一定極力去辦。」鷺賓是赫德自取的別號。

  「筱石,」慶王轉臉對陳夔龍說:「你把商量好的幾件事說一說。」

  事先議定,向聯軍提出的要求,一共兩條:開放各城門,以便四鄉糧食蔬菜,照常進城;各國軍隊不得強佔民房,更不得姦淫擄掠。赫德一口答應,不過也提出了一個警告。

  「北京城內,有各國軍隊駐紮,治安無虞,可是近畿各州縣,聽說還有義和團勾結土匪、潰卒,胡作非為。各國對這種情形,嘖有煩言。這件事,希望中國地方官能夠切實負責,否則外國派兵清剿,玉石俱焚,我亦幫不上忙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!」慶王很負責地說:「我通知順天府各屬,一律設防自衛。」

  接著談了些劫後見聞感慨,赫德告辭而去。慶王隨即叮囑陳夔龍,將這天會議的情形,專折馳報行在。

  「有件事,我想可以加個附片。」昆岡說道:「徐蔭軒以身殉國,從容就義,應該附奏請恤!」

  「辦不到!」慶王勃然變色,拍著桌子,象吵架似地答覆昆岡:「徐桐可惜死得太晚了!他要早死幾天,何至有徐小雲論斬之事?」

  接著,慶王將當時如何會同榮祿,約請徐桐與崇綺想救徐用儀,如何崇綺已經同意,而徐桐峻拒的情形,細細說了一遍。

  「徐小雲一條命,實在是送在此人手裡的,倘使小雲不死,今天跟洋人交涉,豈不是多一把好手?」慶王再一次拍桌表示決心:「徐桐死了活該,我不能代他出奏請恤!」

  昆岡沒有想到碰這麼大一個釘子,雖覺難堪,無可申辯,好在經過這次大劫,衣冠掃地,臉皮也變得厚了,一笑自解,揖別各散。

  ※ ※ ※

  從八月初十起,慶王等於做了皇帝,裡裡外外,事無大小都聽他一言而決。當然,頭等大事,是與各國修好,所以連日拜會各國公使,一則慰問致歉,聯絡感情,二則探聽各國對議和的態度。

  首先拜會的是英國公使竇納樂。由於赫德的斡旋,英國的態度比較平和,而且作了一個很好的建議,說西班牙雖未派軍,但西班牙公使葛絡幹是駐華外交團的領袖,不妨多下點工夫。慶王欣然接納,當天就辦了一通照會致送葛絡幹,請求協力維持北京地面的秩序。

  其次拜會日本公使西德二郎。這次聯軍進攻,日本軍最起勁,攻得也最狠,但破京以後,軍紀卻是第一,不但保護了紫禁城,就是分段而守,在日本防區的居民,亦比較少受騷擾。因此,慶王見了西德二郎,首先致謝,然後表示在議和時,希望日本格外協力。

  西德二郎提出兩點建議,認為中國政府能夠自己下令肅清近畿的義和團,同時懲辦禍首,表現悔禍的誠意,和議的條件就比較好談。

  懲辦禍首幾乎是各國一致的要求,尤以德國最為堅持,斷然表示,必須先懲辦罪魁,方能開議。那種說一不二,絕無還價餘地的強硬態度,使得慶王大為不安,回到府裡,立即召集幕僚會議。

  「這一次因為德國公使克林德被戕,所以各國推德國派將官掛帥,德皇派的是老帥瓦德西,如今正在東來途中。」舒文提出警告:「京城已破,而聯軍統帥尚未到達,一到以後,是不是另外還有作戰計畫,就很難說了。是故,德國的態度,非常要緊,能夠乘瓦德西未到之面,先走一著棋,對緩和大局,很有關係。我看,王爺應該據實奏聞。」

  此議一出,無不首肯。但慶王還在躊躇,結果是議而不決。等舒文等人辭去以後,他將陳夔龍單獨留了下來,密密商酌。

  「筱石,有件事,你大概可以想像得到,上頭對我的猜忌極深,走錯一步,身家不保。你看,懲辦禍首的話,我能說不能說?」

  當然不能說。說了,即使慈禧太后諒解,載漪兄弟及載勳等人,亦必恨之刺骨,設法傾陷。不過,不說又於大局有害。陳夔龍想了一會,有了計較。

  「懲辦禍首,理所當然,誰都可以說,不必王爺上奏。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可是總亦要有人肯說,尤其是要明說,此為各國的公意。」

  「容易!容易!」陳夔龍的方法說穿了無足為奇,只要慶王分電李鴻章、劉坤一、張之洞,在告知到京與各國公使洽談的經過中,透露出都希望中國政府自動嚴懲禍首的意向,就一定會有人向朝廷提出建議。

  其實,不必慶王電告,李鴻章已經有了這樣的建議,而懲凶不過是他進京議和的條件之一。六月二十五李鴻章到達上海,雖託病不願北上,暗中已在多方活動,一方面探測各國的意向,一方面直接與駐德的呂海寰、駐俄的楊儒等「星使」,電報往來,力謀疏解。李鴻章自恃與俄國的關係很深,又看俄國正進兵東三省,在關內的商務、僑民方面的利害關係不深,所以定下一個在東三省讓步,換取俄國在北京自動撤兵的策略,以便要求其他各國,照樣辦理。這一策略在李鴻章看,是議和成敗的關鍵,如果沒有眉目,他覺得「跳火坑」亦是白跳。

  六月二十五日以來,隨著俄國軍隊陷璦琿、取營口、攻入黑龍江省城,李鴻章換取俄國在關內讓步的策略,亦漸次實現。俄國不但承諾,願將軍隊、公使、僑民由北京撤至天津,而且接受李鴻章的請托,代為勸告德皇,同意自北京撤軍。到了這個地步,李鴻章才開始考慮北上的行期。

  而在事先,李鴻章單獨電奏,請懲辦禍首以外,又會同劉坤一、張之洞合奏,說俄國表示善意,應該致謝。同時建議責成直隸總督剿匪;派奕劻、榮祿進京會議;下罪己詔;最後轉述日軍方面希望,請兩宮回京。

  罪己詔是早就下過了,是王文韶的手筆,皇帝自責並責臣下之外,並無一語歸咎于慈禧太后及親貴。自行剿匪一節,亦可照辦,已責成護理直隸總督的藩司廷雍,認真辦理。此外各節,「亦當照請施行,惟事有次第,不得不略分先後」。這是暗示,懲凶一節的時機尚未成熟。李鴻章當然亦能諒解,兩宮還在道路流離之中,何能辦此大事?起碼亦要到了太原,讓「行在」有了朝廷的樣子,才談得到追究責任,整飭紀綱。如今有此表示,便見誠意,所以李鴻章決定過了中秋,由海道北上。

  八月二十一動身,二十六到天津,沿途安全,都由俄國軍隊負責,而就在這半個月中,東三省的俄軍又攻陷了吉林省城與奉天的牛莊。黑龍江將軍,早在八月初俄軍攻入齊齊哈爾時,便已自殺。這些情形,剛到太原的兩宮,毫無所聞,李鴻章雖然知道,卻緊閉著嘴,不敢作聲。

  在京城裡,地方秩序自然是一天比一天有起色,可是各國公使與聯軍對中國政府的態度,卻反而越來越強硬,並且眾口一詞,說慈禧太后與皇帝應該早早回鑾,對和議有益。

  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慈禧太后問王文韶:「各國軍隊都還占著京城,怎麼能回鑾?」

  王文韶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不瞭解各國的用意,還是裝糊塗?反正他覺得這是萬不能說破的一件事。兩宮回京,各國便可以請求覲見皇帝為名,迫使慈禧太后歸政,這在德國外交部對呂海寰的談話中,表現得最為露骨。德國外交部表示,議和固以懲凶為前提,還要看兩宮的大權已否旁落。如已旁落,則所派的議和代表,德國不能承認。這看起來像是懷疑兩宮已為載漪等人所挾持,身不由主,而實際上是指皇帝的大權,落在慈禧太后手中。

  因此,儘管慶王、李鴻章、各省督撫,甚至昆岡等留京辦事大臣,紛紛籲請回鑾,而行在不是避而不談,便是以京師「城門街道,此時仍由洋兵看管」為理由,認為「遽請回鑾,於事體未為妥協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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