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五九〇


  「人呢?」

  「都讓老爺這一哭,嚇跑了。」

  這是意料不到之事。吳永茫然半晌,漸漸能集中思慮了,心裡在想,此刻雖以一哭解圍,而來日大難,身無一文之餉,手無一旅之兵,何以為計?

  想來想去想到一個人。岑春煊手裡有五萬餉銀,如果肯借出來,可以暫救眉急,而且他還有步隊騎兵,彈壓散兵游勇,綽綽有餘。看此人性情雖然褊急,但總是伉爽任俠一路的人物,一定可以商量得通。

  吳永的盤算要想見諸事實,必得面奏允准。經過這兩天的閱歷,對於宮門的規矩,已頗瞭解,知道此時要見慈禧太后,非先經御前大臣這一關不可。因而直奔東大寺,找到了莊親王載勳,說有事面奏太后,請他帶領。

  載勳亦不問他要面奏的是什麼事?只說:「明兒不行嗎?」

  「是!很急的事。」

  載勳不再多問,派人進去通報,不一會,李蓮英從角門中出來,訝異地低聲問道:「這時候還要請起嗎?」

  「喏,是他!」載勳指著吳永說:「有很急的事,要面奏。」

  「既然一定要見,我就上去回。」

  去不多久,另有個太監來「叫起」,載勳帶著吳永進了角門,遙遙望見慈禧太后捧著水煙袋,站在大雄寶殿正廊上等候。於是疾趨上面,載勳請個安說:「吳永有事面奏。」接著站起身來,回頭說道:「你說!」

  吳永先行禮,後陳奏:「臣蒙恩派為前路糧台,應竭犬馬之勞,不過臣是知縣,品級太低,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餉,在體制上諸多不便。就是發放官軍糧餉,行文發佈告,亦有許多為難之處。現在甘肅藩司岑春煊,率領馬步各營,隨駕北行。該藩司官職較高,向各省催餉,用平行的公事,易於措詞。可否仰懇明降諭旨,派岑春煊督辦糧台。臣請改作會辦,所有行宮一切事務,臣就可以專力伺候,不致耽誤了緊要差使。」

  慈禧太后不即發話,吸著水煙沉吟了好一會才開口:「你這個主意很好!明天早晨就有旨意。」接著又說:「載勳,你先下去。」

  「是!」載勳跪了安,揚長而去。

  「吳永,」慈禧太后很親切地說:「這一趟差使,真難為你,辦得很好。你很忠心,過幾天我有恩典。對於外面的情形,我很知道,皇帝亦沒有什麼脾氣。差使如此為難,斷斷不至於有所挑剔。你儘管放心,不必著急。」

  這番溫語慰諭,體貼苦衷,不同泛泛。吳永想到王公大臣,下至伕役,從無一個人說這一句見情的話,相形之下,越覺得慈禧太后相待之厚,不由得感激涕零,取下大帽子,「冬冬」地在青石板地上碰了幾個響頭。

  「你的廚子周福,手藝很不壞,剛才吃的拉麵很好,炒肉絲亦很入味。我想帶著他一路走,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他?」

  這亦是慈禧太后一種籠絡的手段,吳永當然臉上飛金,大為得意。不過,有件事卻不免令吳永覺得不是味道,周福賞了六品頂戴,在禦膳房當差,而吳永這個知縣,不過七品官兒。

  得興一齊來!再有件事,不但使吳永大掃其興,而且深為失悔,自己是做得太魯莽了。

  這件魯莽之事,就是保薦岑春煊督辦糧台。首先岑春煊本人就「恩將仇報」,在東大寺山門口遇見吳永,他很生氣地怨責:「多謝你的抬舉。拿這麼個破沙鍋往我頭上套!讓我無緣無故受累。」

  說完,跨馬而去,留下一個愕然不知所對的吳永在那裡發愣。

  「漁川兄,上諭下來了,以後要請老兄多指教。」

  吳永轉臉一看,是新交的一個朋友俞啟元。此人是湖南巡撫俞廉之的兒子,而俞廉之是剛毅的門生,以此淵源,所以本來在京當司官的俞啟元,隨扈出關以來,一直跟在剛毅左右。此刻聽他的話,不知意何所指?吳永只有拱拱手,含含糊糊答道:「好說!好說!」

  「漁川兄!」俞啟元遞過一張紙來:「恐怕你還未看到上諭!」

  接來一看,上諭寫的是:「派岑春煊督辦前路糧台,吳永、俞啟元均著會辦前路糧台。」

  吳永恍然大悟。俞啟元這個會辦,必是剛毅所保,彼此成了同事,所以他才有「多指教」的話。便即答說:「好極、好極!以後要請老兄多多指點。說實在的,我在仕途上的閱歷很淺,只不過對人一片誠意而已。」

  「老兄的品格才具,佩服之至。不過,既然成了同事,而且這個差使很難辦,彼此休戚有關,我很放肆,有一句話,率直奉勸:『逢人只說三分話,未可全拋一片心。』」吳永心中一動,「承教,承教!」他緊接著問:「老兄的話,必是有感而發?」

  「是!」俞啟元看一看左右,放低了聲音說:「聽說岑雲階跟你發了一頓脾氣。你道你真的以為是你給他扣了一個破沙鍋。非也!只是覺得他是藩司,你是縣官,恥于為你所薦,更怕你自恃督辦是你所保,心裡先存了個輕視他的念頭,不服調度,所以倒打一耙,來個下馬威!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吳永失聲說道:「這不是遇見『中山狼』了嗎?」

  「反正遇事留心就是。」

  吳永失悔不已,怏怏上道。到了宣化府的雞鳴驛,王文韶派人來請,一見了面,便沉下臉來,大聲責備:「你保岑雲階當督辦,事先也要跟我們商量、商量,居然就進宮面奏了!

  你是不是覺得軍機是多餘的?」

  吳永一聽這話,大為惶恐,急忙分辯:「吳永錯了!不過決不敢如此狂妄,連軍機都不尊重。」

  「這也不去說它了。我只告訴你,此人苗性尚未退淨,如何能幹此正事?將來不知道會鬧出多少笑話來!你自己受累,是你自己引鬼進門,以後有什麼麻煩,你不要來找我,我決不過問!」

  王文韶為人圓滑平和,此刻竟這樣子大發雷霆,足以想見對岑春煊的深惡痛絕。吳永轉念到此,才真正體認到自己幹了一件不但荒唐,而且窩囊的事,無端得罪了執政,而被保薦的岑春煊,猶複惡聲相向,這不太冤了嗎?

  不過,簾眷優隆,卻是方興未艾,一到宣化府就奉到上諭:「吳永著以知府留于本省候補,先換頂戴。」七品縣令一躍而為五品黃堂,總算可以稍酬連日的受氣受累。

  ※ ※ ※

  京裡最先挺身出來斡旋大局的,是總理衙門的總辦章京舒文,他是鑲黃旗的漢軍,在總理衙門的資格最深,與總稅務司赫德是知交,所以在聯軍破城的第二天,就有接觸。赫德告訴他說,各國公使都在找慶王,希望他出面談和。

  慶王已經隨兩宮出奔了。口外的消息不通,不知如何找他,就找到了,慶王不奉上諭,又何敢擅自回京,與洋人議和?凡此都是一時不能破除的窒礙。

  不過,無論如何舒文的行動是自由的,而且他的在東四牌樓九條胡同的住宅,已有日本兵自動前來站崗保護,因此,幸而未曾受辱被害的吏部尚書敬信、工部尚書裕德、侍郎那桐,都投奔在舒宅。最後又找到了卸任順天府尹陳夔龍,一起商量,先打聽到慶王因病留在懷來,隨即公議,聯銜具奏,請飭令慶王回京議和,許以便宜行事。

  「這樣說法不妥。」陳夔龍指出:「各國公使指名以慶王為交涉對手,萬一兩宮不諒,慶王處於嫌疑之地,不便自行陳請。豈非誤了大事?」

  然則如何措詞呢?陳夔龍以為不如據情奏請欽派親信大臣,會同慶王來京開議。大家都聽從他的主意,而且推他主稿,同時多方找大臣聯名會銜,結果是由東閣大學士昆岡領銜,依次為刑部尚書崇禮、裕德、敬信、宗室博善及阿克丹、那桐,殿后的是唯一的漢大臣陳夔龍。

  奏摺備妥,由吏部郎中朴壽專程赴懷來投遞。由於陳夔龍與慶王關係密切,所以另外附了一封信,說明原委,並建議處置辦法,請慶王派專差將原折齎送行在,守候批復。

  此時兩宮已經到了大同,正要啟鑾駐蹕太原,接到八大臣會銜的奏摺,慈禧太后大感欣慰,召見軍機,即時作了三個決定:第一、派慶王奕劻,即日馳回京城,便宜行事,毋庸再赴行在;第二、廷寄總稅務司赫德,內附發李鴻章即日到京議和的上諭一道,命赫德商請洋人兵輪,專送上海;第三、榮祿已有奏摺,退駐保定,再圖恢復,改派昆岡,至陳夔龍等八人,為留京辦事大臣。同時吩咐,給慶王的上諭,派載瀾專送懷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